
【齐鲁】木棉树下的水果摊(征稿·散文)
这是一个工业区。
在这座城市,这样的工业区很多。这儿的每一个村、或一个镇,便有数个、或百数个这样的工业区。工业区内,有厂房,有宿舍楼,有饮食街,有宽阔的公路、和公路旁密匝的林荫。工业区的厂房,紧邻着生活区,生活区的高楼,一幢幢排列,楼下是零星的店铺。
生活在这座城市的,大多是外来人口。这城市的外来人口,永远比常住人口要多。他们来自全国各地,都说着同样的普通话。但他们乡音浓重,口音各异。
这儿每天发生的事,都是你听说过、或不曾听说过的。又或者,让你听了后诧异、或不诧异的。但每一个故事,都足以让你感到新鲜和好奇。
一年前,我来到罗溪工业区。工业区一带,一边是厂房,一边是生活区。厂房一栋一栋,都建有配套的宿舍。但也有不愿住宿舍的,便租住在生活区。生活区内,一溜十几排楼房,整齐而间隔的排列。楼上是宿舍,楼下是商铺。但人员流动量不大,楼下商铺的生意不是很好。
从生活区到厂区,中间有一条宽阔的街道。街道也是车道,但这些年车多了,街道便成了停车场。街道两旁,用黄线标出一个个车位,只留下中央的一块,供车辆通过,也供行人通行。从街道拐出去,是厂区门前的大道。大道往里,是工业区的厂房,大道的出口,连接着公路。大道旁的林荫,是一棵棵木棉树,树高而阔大,枝叶繁茂。
对于木棉树,我不是很熟悉。在我离开家之前,我并不曾见过木棉树。我们那地方,没有木棉树。乃至于,当我初来时,我不敢确认这是否就是木棉树。因为这之前,我只见过一次木棉树。那是木棉花开的季节,木棉树叶早已落尽。那木棉树干,有刺。当然,后来木棉花开了,我也就确认它是木棉树了。因为,木棉花开得很特别,火红而朵大。没有哪一种花,能开出木棉花这么大朵儿的。后来我听人说:木棉树,幼树的树干会长出圆锥状的粗刺……但树大了就没有了。木棉树生命力顽强,常常被作为行道树。
来这工业区,我在一家工厂上班。初来时,我对这儿并不熟悉。每天傍晚,当我下班后走出工厂大门,总会看到工厂对面、大道旁的木棉树下,摆着一个水果摊。那水果摊比别的摊档都大,看上去格外显眼。摊架用角铁焊成,六轮六柱,长六米、宽两米的样子。摊上摆满各种水果,苹果、梨、芒果、柚子、青枣、菠萝……应有尽有。
卖水果的是一位小伙,个儿不高,一条腿有点瘸,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有人看见,每天天黑前,他就用一辆三轮车,拉着他的水果摊,来到这里。然后停靠在那棵木棉树下。他踮起脚,一边分拣水果,一边招呼走出工厂大门的工人。他们都跟他很熟,每一次走过他的水果摊,买或不买,都要跟他打一声招呼。
工厂对面是一个小区。傍晚,这小区前的人流,是最密集的。工厂下班的工人、小区歇下来的住户,都会来这里闲逛。这儿便成了夜市,成了人们闲散聚集的地方。他不用叫卖,人们走过时,便都会往他的摊上瞅一眼。有经不住诱惑的,便凑上去,挑上一种或几种,买上一袋或几袋的。
夜市难散,等逗留的人们相继离去,已是深夜十二点多。他这才收拾摊档,绑在他的三轮车上,“咔嚓——咣当”像拉着一节沉闷的车厢,缓缓离去。
据熟悉这儿的人们说,他其实在生活区那边,租了个门面。白天,摊档就摆在门面前。但那门面比较偏,生意一直不是很好。所以每天天黑,他才用一辆三轮车,拉着他的水果摊,来工厂门前摆卖。晚上,工厂门前的人流旺。
后来我才知道,工厂后面,还有一个小门(也叫后门)。后门的围墙外,便是生活区。但进出的人不多,车辆不能通行。从后门走出去,便是他租住的门面。
一天晚下班,我从后门往外走,正好看到他把一筐筐水果往摊上搬,并分类拣出来,摆放在摊上。同时,一个女人在帮着他。摊前,有两个孩子,围着他蹿来蹿去。大的是男孩,七岁左右;小的是女孩,三、四岁的样子。装好后,他便把三轮车倒向水果摊。靠近了,他才下了车,解开拢在摊档前两柱之间的一段绳子。绳子很粗,他用绳子把水果摊绑在三轮车上,然后摇晃几步,坐回他三轮车的驾驶前座。“咔嚓——咣当”一声,像火车启动前的脆响,然后就听到“扭嚓——扭嚓”的声音。他开着三轮车,拉着水果摊,扭晃着、沿着那条宽阔的大街,从街道两旁停靠的小汽车中间开了出去,像火车拉着一节长长的货柜。
有旁人说,那女人是他老婆。那么你不用怀疑,那俩孩子便自然是他的孩子了。但我又听到有人感叹:我们村,像他这年龄的小伙子不少,不缺胳膊不少腿的,比他英俊多了,却没有一个能娶上媳妇。我不怀疑这话的确切,好像我们那村也是这样。这似乎已成为一种现象。但我又仿佛听出一种酸溜溜的感觉,那言外之意便是:他一个四肢并不健全的人,咋就娶上媳妇了呢。
我曾一度怀疑,他们是否会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或因某种纠葛,经父母的撮合而结成的夫妻。就像早些年,人们常提到的“包办婚姻”。但后来我听人说,他们是来这以后谈的对象。他们来自两个不同的省份,一个湖南,一个四川。小伙是湖南的,他们叫他“湘哥”。女孩是四川的,他们叫她“川妹”。
据知情人透露,那女孩曾在我现在上班的这家工厂上班。而那小伙子,则一直在那儿摆着个水果摊。他经营着这个水果摊,已经十来年了。早些时候,那女孩每次下班时,总会盯着他那水果摊看上一会,然后走过去,买上一袋或两袋水果。她给他钱,他称给她水果。
一次,那小伙子很吃力地将一筐水果往摊上端,却因一条腿使不上劲,怎么也端不上去。那女孩见了,便连忙走过去,帮着他把水果往摊上搬。那小伙子却瞪她一眼,说:“你这是同情我么!”那女孩听了,气得扭头就走。一边走,一边抹着泪。但走到工厂门口时,仍回过头看他一眼。他们似乎很熟,却又似乎从来都不认识。
又一个傍晚,有城管队的前来执法,查违规摆卖、和占道经营。这些流动的小摊贩们,他们向来警觉和机敏,远远的见城管队来了,他们便纷纷推了自己的小摊,作鸟兽散,四散逃离,瞬间便消匿在各大街小巷里。他的摊档太大,移动起来不方便,便没来得及及时离开。他只能等在原地,听由城管如何处理。
一会儿,城管队的就来了,说要没收他的摊档,并说要把他的摊档拉走了拆散。他一只脚挺直,一只脚弯曲地站着,既不求情,也不争辩。灯光的昏暗里,那女孩不知从哪里站了出来,拦在他跟城管之间,她冲着那城管喊:“你们没见他是一个残疾么?你们还有没有一点同情心!”他一听,像一头狮子被戳伤了痛处,他一把推开她,冲着她就吼起来:“残疾人怎么啦,残疾人就得让人同情?残疾人就得跟别人不一样么!”他一吼,把那些城管都唬住了。他们都怔怔地看着他。最后,他们对他教育一番,便把他的水果摊还给他,并叮嘱他尽快离开。
城管散去,闲散的人们也没了兴致。那个夜晚,欢闹的夜市散得很早。他拉着他的水果摊,缓缓离去,消失在昏暗的灯影里。
但不久,这儿又恢复了如常。那些流动的小摊贩们,他们像一群驱不散的麻雀,每天仍来这儿设点摆摊。人就是这样,他们一旦习惯了某种生活方式,他们便很难改变某种生活方式,于是便一再顽强而坚毅的坚持。但也许,他们也别无选择。这些诡谲的小摊贩们,他们向来习惯了与城管躲迷藏,并展开一次又一次拉锯般的“游击战”。他也一样,每天傍晚,仍拉着他的水果摊,来到那棵木棉树下。
后来,还是市政的妥协,沿道旁辟出了一排摆卖点。
有人说,他那腿,是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耽误了治疗,然后便瘸了。但也有人说,他那腿,是来外面以后,在一家工厂上班时致的残。没有人去打听、或向他证实过。只是有一天,人们忽然便发现,那女孩跟他走得越来越近,每天一下班,便去帮着他打理水果摊。她帮他分拣,帮他过秤,帮顾客挑拣水果。而他,似乎也不再抵触和拒绝。再后来,就有人听说她从我现在工作的这家工厂辞职了。然后人们就看到,她每天都跟他一起出现在那个水果摊前。然后就听说他们结婚了。然后就见他们有了孩子。
听人们一遍一遍这么传,我便有了些好奇和兴趣,我于是试图走近他。
一个周末的傍晚,我走向他的水果摊。许是周末吧,他来得比平常都早,带着老婆和孩子。我走近他的水果摊,礼节性的买了袋苹果。我自己没动手,他在帮我挑。我说:“你这挺不易的,每天那么晚才回。”他正要说话,他那大一点的男孩,不知从哪儿蹿过来,夺走了他手里为我挑选的那个苹果,然后调皮的走远。他瞥一眼孩子,重新为我拣了个苹果,对我说:“你这不看到了嘛,为了孩子,我也不能歇下来呀。”他说得挺平和,没有半点感伤和哀怜。
见他这么随和,并不像别人所传的那样固执而敏感,我便不揣冒昧,有了得寸进尺的进一步想法。我于是指指他的腿,试探地问:“你这腿是怎么回事呀?”他笑笑,平静而不回避地回答:“这腿,我用它在乡下换了套房子。”没想到,他的回答还这般诙谐,让我又一次感到意外。后来他对我说,在来这之前,他曾在另一工业区的一家五金厂上班。一次上班时,一根钢管滚落下来,压在了他的腿上……后来,他就被送进了医院。在医院住院两、三个月,腿伤总算好了,但再没有恢复到从前。后来,工厂在他的伤残证明书上签了字,并对他作了赔偿。他便用这赔偿,在乡下建了栋房子。
听他说到这里,我渐渐有些明白。我也相信了之前人们关于他的一些传闻。但我仍有解不开的谜团。我于是看看他,又看看他一旁的女人,然后开玩笑地说:“这么漂亮的媳妇,你是怎么追到手的呀!”他笑笑,仍然毫不避讳,他说:“是她追的我。”一旁的女人听了,便瞪他一眼,说:“你臭美吧。”说完,她便继续忙她的,不留一丝的别扭和扭捏。显然,他们的感情是笃定的。她不在乎旁人世俗的目光。于是,他跟我说起一段往事。
在来之前,他们原本在另一个工业区的同一家工厂上班。那时,他们就已经有了感情。后来,因为那次意外,他的心情曾一度跌到冰点。他沮丧、焦灼,他不想让那段感情再继续下去,他觉得他会拖累她。她父母知道后,也提出了坚决的反对。但她却一直坚持跟他在一起。为了断绝她的念想,他断绝了跟她所有的联系,最后选择了悄悄离开。
离开后,他尝试着去过好几个工业区,并找过好几家工厂,试图能找到一份工作。但人家皆因为他是残疾而拒绝了他。后来,他就来到了现在这个工业区,在又一次找工作被拒绝以后,他找人订做了一个水果摊,并在这儿安定了下来。
后来,不知她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她也找到了这里,并在他摊前的这家工厂(也是我现在工作的这家工厂)找了份工作。第一次见到她,他有些惊愕。她要帮他,却被他冷漠的拒绝了。后来,她时不时的来买些水果,他便像不认识她一样,她给她钱,他称给她水果……后来的事,便是人们都看到的了。
听到这里,我便什么都明白了。我想,他或许早已从那段受伤的焦灼和痛苦里走了出来。所以,才有了今天的阳光和豁朗。他将称好的水果递给我,我便离开了他的水果摊。
忽然有一天,我走出工厂大门,看到工业区大道上正移动着一辆起重吊车。吊车的吊臂上悬一个吊台,吊台上一伐木工人手持链锯。不知是为了整枝,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当然,这跟树下的摆卖摊点没有任何关系),那伐木工人正晃动着电链锯,对那一棵棵木棉树进行切割。他先是割掉了树枝,然后在那枝桠与树干之间,作一次完整的切割。眼见着一棵棵合抱粗的木棉树,被他那样拦腰一割,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我当时就想:这么大一棵木棉树,被他们这样割去了树冠、树顶、树盖,全然没有了半点枝叶,这木棉树还能活么?但没过几天,我就看到那光秃秃的树干上,沿切口处又重新长出了新叶。我当时就深感造物主的神奇、和这木棉树顽强而坚韧的生命力。
一年后,我离开这工业区,走向另一个工业区。离开的那一天,我走出工业区大道,在大道出口处,我回过头,看着道两旁仍光秃着、但渐渐有了新枝的木棉树,我在心里说:别了,木棉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