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巢】门前有棵老榕树(征文·散文)
八十多岁的张奶奶坚决要搬出大儿子的家,声称要自己一个人租房单独过日子。她一辈子都这样,自己下的决定,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张奶奶望着天边,浑浊的眼泪像雾一样朦胧着往事。她坚信自己并不是老糊涂了,有些事,她看得比谁都清楚。
她眼花,也有些耳聋了,一口假牙就像农村的小石磨,在她嘴里帮她磨碎食物,同时也撑起她有些空荡荡的嘴。一头几乎纯白的头发,顶在她头上,她精瘦的身板慢悠悠地走来移去,像朵随风飘移的蒲公英。
她望着自己小屋前的古树,古树上有个鸟窝。有时她能看到一种浑身黑羽毛的小鸟在窝边露出尖尖的乳黄小嘴。那一定是它们的爸爸妈妈衔着小虫子回家喂宝宝来了。这时,她也会噘着嘴,学着鸟宝宝们急切地叫唤,脸上笑得像朵花一样。
张奶奶有四个孩子,两儿两女,三个在城市居住,只有小儿一家住在农村。现在她已习惯了在城市居住,几十年没有回农村了。过去农村条件差,蚊虫多,饮水不便,冬天的冷水咬得她手指骨生疼生疼。现在她随大儿和大女儿居住的A城市属亚热带地区,一年四季都不太冷,适合她这种怕冷的老人居住。
可是,她还是会偶尔想起天边农村的那个家。尽管那是个农家小院里三四间破旧得透风漏雨的瓦房。那个家,一到多雨季节,房外下大雨,屋内下中雨,能接水的锅碗瓢盆全派上用场,特别要保护好床不能被漏湿,床顶上铺着薄膜胶纸,还要再放上洗脸盆子接着从瓦缝里流下来的雨。每当下雨时,家里就响起了各类器具被雨敲撞的交响曲。
真是一个四面钻风又透雨的房子。可是那又怎样呢?她认为自己如门前老树一样,在那里开枝散叶,在那里他们一家人挺过三年自然灾害的穷苦,在那里她和老公养大了四个孩子。她住过大儿子家,大女儿家,小女儿家,尽管都是铺着地板砖,平时打扫得干干净净,不像农村里屋里堆着锄头挑筐,显得杂乱。但张奶奶还是觉得那个房子最有家的感觉。哪怕那里,过去她常与老公为生活琐事吵嘴干架,她也觉得那里她累了可以一觉睡到天亮。如今的钢筋水泥的楼房,都过于冰冷或生硬。城市的邻居们,不像山村的邻居们那样爱唠话,见面打个招呼都算热情的人了。在农村,人们见面总爱问一句,你吃饭了吗。尽管就是随便问问,也觉得挺亲热。
可是那个家,随着老公的去世,小儿的结婚,她就没有了归属感。原本是自己的家,因居住的人不同,感觉也就不同了。特别是她手患骨髓炎后,小儿子与她吵架,说她把家里的钱整光了。其实,家里本来就没有几百元存款,那是卖稻种的钱,照说,她也有份吧。可小儿子觉得她用的是他的钱。她伤心得欲跳池塘自尽,在池塘边哭了大半夜,想到其他三个孩子,没有她日子将更难过。于是她在天亮时又回到那个与小儿一起居住的家。大儿媳生了女儿后,张奶奶便去大儿子家带小孙女,十几年以来一直居住现在的A城里。
唉,时光太快了,一晃眼小孙女就要上中学,住宿在学校很少回家了。孙女就是她的开心果。家里没有孙女,她觉得自己就没有家了。十几年里,她每天除了起早摸黑给儿子带娃,除了看着孙女那笑笑的脸蛋,她就找不到愉快的事。孙女腿有疾,走路就疼,孙女从生下来到上小学,张奶奶常背着孙女,上学背,放学后又背。直到孙女的腿完全康复,她才很少背孙女了。现在她看到孙女的机会越来越少,心里空落落的,她偶尔还觉得背上仍然背着什么。她的脸上渐渐没了笑容,脸像个霜打的茄子。
一次,媳妇回家看到张奶奶的房间堆着废纸皮,火冒三丈,把那些东西全扔了出去,说,你永远成不了城里人,乡巴佬的习性永远不改。张奶奶哪受得了这样的气,与媳妇大吵,说,乡巴佬怎么啦?你的女儿还是我这个乡巴佬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真是个白眼狼!她想,这不是明摆着,孩子大了,不需要她了,要赶她出去吗?她哭得好伤心,拿着电插头想自杀。但为了儿女们和孙女,她擦干眼泪,吞下这口气,于是,未等儿子回家,她自己出去用儿女们给的钱马上租了间小房子。
哪里才是自己的家呢?她终于明白,自己在哪里有价值哪里就是自己的家。哪里有人心疼自己哪里才是自己的家。于是她决定自己心疼自己,自己给自己一个温暖的家。她的小屋在离儿女家不远的地方,能遮太阳避风雨,能吃饭能睡觉就足够。老人们常讲,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狗窝。现在,她要开始崭新的极简的生活。
升一个人的炊烟,煮一碗烟火味浓的鸡蛋煮面条,放自己喜欢吃的几片青菜叶。一切都开始变得慢下来。她也没力气像年轻时候一样走路都像冲锋陷阵一样了。她要用余下的岁月熬一碗自己喜欢的羹汤。过去,她觉得时间是不属于自己。在农村,时间属于老天,她要抢着时令播种或收获。在儿女家,时间属于孙子辈,为孩子们买菜,做饭,接送孩子们上学。只有现在,时间才属于自己,她想干嘛就干嘛,一觉睡到自然醒。
其实,自从她老公在五十八岁时得一场重病丢下她时,她发誓一定要把自己照顾好,不让自己如老公一样,一病就没救了。她也不想儿女为她操心。但人生总是有太多事身不由己,这个愿望直到自己老得小心走路、小心吃饭的时候才得以实现。
为了少花钱,她总是细水长流,节省吃穿用度。好衣服和好鞋子张奶奶总舍不得穿,她让它们好好地呆在那口又大又旧的木箱里面。出门时,她总穿着旧得发白的衣服,经常背个竹筐,在外面逛来逛去,看到路边的纸皮和被人丢弃的矿泉水瓶子就眼睛发亮,开心地拾起来。有人劝她别捡了,说,儿女双全,又不是没钱花,何苦受这份累呢。她脸上的肌肉就忽地充满力量地崩紧,有些不高兴地说,我不偷不抢,捡废品怎么啦?那些退休工人一月拿好几千退休金也捡呢。
她特立独行的精神,谁也无法撼动。因此,她的家里除了捡来待卖的破烂,就只有她自己爱待在里面。捡来的破烂并非散乱堆着,而是用筐子结结实实地装起来放在墙角。但儿女们还是觉得废品脏,不愿靠近她的小屋。
说来也奇怪,张奶奶就这样活着,反倒她比那些衣着光鲜成天吃了又玩、玩累又睡的老人活得精神。至少她头脑清醒,四肢活动自如。她不害怕自己也像周围的老人那样,不是这个中风,就是那个痴呆。她不想让自己这样傻傻地活着。她有干不完的事。炒菜的铁锅,她都要烧开水洗三遍。每晚睡觉前,她也要用热水泡脚,洗干净后才上床。因此,她的床被,真没有人们讲的老人味儿。这个习惯她几十年从不改变。
她常用斩钉截铁的口气,对那些劝她与后人住一起的人讲:人要活得硬气,人的一生只有自己最可靠。孝顺的儿女当不了四分五裂(四川方言,即不和睦的意思)的夫妻。儿女也各自有一家人。
现在她一个人住,晚上常做梦,梦到自己的老公。醒来,她想起刚开始没有了老公那段日子里,她常在夜里以泪洗面。常在梦中梦到老公,甚至出现幻觉,闻到老公身上的汗味儿。有老公时,她就觉得自己有个家。没有了老公,她心里空落落,也像丢了魂的人一样。后来她想通了,她觉得自己也是孩子们的家。因为人们常说,娘在,孩子们原来的家就在。如果没有了她,她担心外人会欺负孩子们,孩子们间没有娘为纽带的联系,相互走动少,聚会少,就慢慢不像一家人了。我必须好好活着,多活一天是一天。张奶奶对自己说,
她也对屋前的那一棵大榕树说,你树上的鸟儿我也帮着养。她把吃不完的米饭用纸皮摊在树下,等鸟儿们吃。看着鸟儿们欢快地抢食,她总想起孩子们小时候过年时,四个孩子围着灶台,看她把炖好猪头骨头扯撕开来,她朝着孩子们的嘴,这个喂一块瘦肉,那个喂一块瘦肉。她自己就吃肥肉。她说,瘦肉不好吃。其实她是省着给孩子们吃。那些日子虽苦,但想到有孩子,她内心有着别样的幸福。
她几十年养成的习惯不想再为谁开心而改变。再说自己没有牙了,吃东西与年轻人口味口感也不一样。因此,她倒喜欢自己一个人住在一边,在别人看来的孤苦伶仃,她觉得是自由自在。哪怕一间小屋里,放一张床,一口木箱一个旧衣柜,一张小饭桌,屋中所余空间无几了,但她仍然乐意这样过自己的日子。
春天来时,她望着檐前的燕子,看它们选择地方垒窝。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它们,真希望它们选择自己为邻居。其实,她有时也很寂寞。特别是下雨天,她不能出去捡废品时,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简直就是个走不动的老牛,半天挪不出一步似的。有燕子为邻,看它们飞进飞去,唧唧呀呀地叫着,她总觉还是热闹一点好。不然,听不到一点声音,她真以为自己完全聋了。儿子和女儿也是在下班后或周末才去看看她,给她提点油或水果,大米什么的。她一个人终究是吃不动了,送一次吃的,她要吃好久。有的苹果烂了,她舍不得扔了,被孩子发现叫她扔掉时,她坚持把烂的部分削去,把好的部分吃下去。仿佛这样做,她才对得起那些走进她家的水果。
其实,为了驱赶孤独,张奶奶也悄悄跑去听那些卖保健品的人讲课,不过,她只听不买,她怕上当受骗。她每天早上煮两个鸡蛋,喝一杯豆奶。然后坚持到处走走,捡空塑料瓶子卖。
有人劝她,你这么大年纪了一个人住在一边,总是让人不放心的。听多了,她很不高兴,她直截了当地回怼,有啥不放心的,老天爷不收你,你怎么过都没事。
有太阳的时候,她就在门前的榕树下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戴着老花镜绣鞋垫。听说这样晒太阳可以为自己补钙。她把那些不能穿又舍不得扔的旧衣服用开水烫十几分钟,晾干,裁成布条糊成布壳,再修剪成鞋垫。各种码数都有,她不知道为谁绣,谁喜欢就赠送给谁。鞋垫上绣着花花草草,或者鱼儿鸟儿。曾经有个女人接受她的赠送,认张奶奶为干娘,还给她买来一只收音机。
现在,她的家里,总响着大声的收音机。她爱听听歌和广播。因为耳有些聋了,儿女们打她手机也常常接不到。因为她听不清,就索性不听手机了。曾经,她拿着那个手机整天等电话进来,可是慢慢的,她发现,这个手机就是个怪物,等它来电话偏不来,不等它来电话时,它又呼呼地颤抖着身子喊她听电话。这手机牵扯着她的注意力,让她充满希望和失望。她不要这样的怪物。于是儿女们只有常常去看她,看她不在家,就到处着急地找她,直到找到她好好地背着竹筐回家为止。
她越来越老,老得快走不动了。但是每当恰好在家能接听到孩们的电话时,她总是大着嗓门儿说,我好得很,莫担心我。你把自己工作做好,身体照顾好。她给儿女们聊天,因为眼花耳聋,就只能只顾自己想说啥就说啥。她听不清别人讲什么,那就让别人听清自己讲什么也是好的。她说,她明年想要回原来的农村那个老家了。小儿子已在那里重建了一幢小楼。
出租屋门前的老树,年年发新芽,换新叶,垂下的气根像老人不剪的胡子。每当她经过老树身边时,她总要呆呆地看好一会儿才离开,仿佛那个老树就是她的好朋友,仿佛她自己也是一棵年年长新叶的老树,仿佛沿着那个老树突出地面的长长的根系走,她就能回到她最初的那个家。
张奶奶摸摸自己如树皮一样老的手,搓搓自己满是皱纹的脸,失神地站在树下,望望树上的鸟窝。鸟儿不知去了哪里,空空的鸟窝,和她的小屋一样,只有风光顾,悉悉索索,悄悄地进来,又悄悄地出去。
落叶归根。根,才是人最后的家。我终于要回真正的家了。张奶奶像是对老榕树告别一样,自言自语,半天嘣说一句话来。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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