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我想要个教学奖(小说)
一
教学奖来了。
这个消息简直就是一颗炸弹,但非常诡异,炸弹不爆炸,它在土塔中学静悄悄地着陆了。
得到这个消息的老师都不动声色,甚至比平时还要安静许多,个个都像戴了人皮面具,看不出什么表情。
土塔中学出乎意料地风平浪静。
一向粗枝大叶的张栾没感到有什么不妥。下午快放学了,他接到隔壁土塔小学王林的电话,王林在那边压低嗓子说:“张栾,说话方便吗?”张栾瞅了瞅左右,离开座位,来到走廊。“什么事?这么偷偷摸摸的,像是做了贼。”“当然是大事,教学奖来了!我才得到消息,别人一大早就知道了。我们学校二十多个名额,听说你们学校也二十多。你抓紧时间行动,不然名额就被抢光了。”张栾顿时感到热血沸腾,他心里波涛汹涌,面部竟是麻木的,却并不是全麻,有两小块肌肉骤然地跳动两下,显得特别不自然。
这个消息实在是太突然了,太惊人了。教育局已经连续三年不往下发放教学奖了。一大批排队等着晋级的老师都急需这个“件”呢。
张栾挂掉电话,用手胡乱撸了一把僵硬的脸,走回办公室。他这才发现办公室气氛不同寻常,他扫了一眼,发现李老师王老师夏老师统统不在,按说这个点他们没有课,所以也不应该在教室里。方片Q倒是安安稳稳坐在对面,低着头瞅手机,脸色半明半暗,嘴角隐隐露出一丝莫名其妙的笑意,这一笑,却很有梅雨潭水花的意境,“倏地钻了进去,再也寻它不着”。张栾没见过方片Q这种表情,他是七年级的年级主任,真名叫裘明理,长了一张方片脸,一向不苟言笑,大家私下里叫他方片Q。事实上大家冤枉了他,方片Q脸上还是有笑靥如花的时候,比如见了大校长,再比如接待局里来视察的领导,不仅笑靥如花,还是一朵点头哈腰的花,一朵沐浴在阳光春风中的花,妩媚至极。面对学校里的平民布衣,方片Q马上就把脸折叠起来,棱是棱,角是角,端出一副领导的架势,千年古树一般,高高在上地等待着万民朝拜。张栾看出今天方片Q的表情绝对不正常,张栾又看了旁边的叶副主任,感觉也不是那么对劲。他感觉他们一个已经胜券在握,另一个还在运筹帷幄。张栾刚才还在沸腾的心,马上开始凉凉了,完了,他意识到人家早就知道了,只有他还被严严实实地蒙在鼓里!
凉凉之后的张栾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
李晓洁去市里参加一个班主任学习会议,张栾给她发了个微信,老半天也没得到回复,没有个商量的人,张栾更一筹莫展了。
天快黑了,李晓洁才回来,天已经很冷,她额头却汗津津的,赶得很急的样子,一进门就从手提包的内袋里掏出一张超市卡递给张栾。
“这是干什么?”张栾问。
“今天晚上去邵校长家。”
“五千,怎么送这么多?”
李晓洁白了张栾一眼:“张老师,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教圣贤书,太不了解现在的行情了。去年燕子送她校长三千,校长死活不收,还语重心长地说,要把心思用到工作上,不能整这些歪门邪道。燕子一听感觉不对劲啊,她临去之前是取过经的,他是收礼的,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改邪归正了,莫非市场价发生了变动?幸亏燕子机灵,又加了一千,果然校长推辞的力度小了,最后成交了。所以,张栾老师,五千是今年的市场价,已经是最低了。”一听这阴阳怪气的语气张栾就知道李晓洁是有备而来。张栾马上三缄其口,每逢这个时候他都很有自知之明,对李晓洁放过来的招数一一避让。张栾自知理亏,理亏的原因是自己工作了十八年还没晋上一级,没晋上一级是因为手里缺少能加分的“件”。每当学校要发“件”,张栾和李晓洁之间往往会发生没有硝烟的唇枪舌战。张栾手里擎着卡,一副不知所以然的表情。
“还愣着干什么?快换衣服走啊。”
“这……这就去?”
“那您说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这一口一个您,可不是什么尊称,这是李晓洁在寓贬于褒呢,每逢这个时候,张栾就装作听不出来,继续发问:“咱两个人,不是应该送去一万?”
“眼下这种形式,能弄来一个就不错了,我那个副高,哪是那么容易晋的,先想办法把你的一级晋上。”
“这么盲目地就送五千块钱过去,是不是要先了解一下大概的情况?”
“去哪了解?找谁了解?现在土塔中学老师的嘴都封得死死的,以他们现在对保密工作认真负责的态度,已经不用在土塔中学当老师了,个个都能进国家保密局了。想了解情况不还得找邵校长?”
“也是,可只是了解一下情况就要送去五千?我一个月工资才五千多。是不是先送一些东西?”
“张栾,我说你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啊,别人送五千块钱卡,你提溜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去了,你不觉得有点寒碜吗?你太落伍了。再说情况用了解吗?五千块钱,一步到位,就把事情搞定了。你一个月才五千怨谁呢?怨我吗?怨人家校长吗?还不是你自己。哼——”
张栾立刻哑口无言了,工资少(这五千也是最近新涨的,随着时间往前推移是逐年减少的)一直是张栾的短,李晓洁不提,他自己倒先提了起来,真是嘴欠,张栾真想抬起手扇自己两嘴巴子。李晓洁又“哼”了,现在李晓洁的“哼”会有很长的余音,张栾知道她是故意的,因为以前每次“哼”过之后李晓洁都会说:“裘明理不是和你同学吗?人家留了两级才考上大学,好像考的大学还不如你吧?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师范大学,一个小小的电大。工作比还你晚了两年,可是现在人家已经是副高了,工资都涨到八千多了,应该快到九千了吧?几乎是你的两倍吧?不止工资,公积金得涨吧,养老保险医疗保险也得涨,连取暖费都高我们一大截,真好笑,副高的老师更怕冷吗?冬天要穿两个棉袄吗?绩效工资也高一大截,怪不得人家整天锦衣玉食的,咱就活该吃糠咽菜,老婆孩子都跟你遭罪。哎!当初我怎么就……”话说到这儿戛然而止,这多少有点意味深长。而且这些话李晓洁翻来覆去不知道说多少次了,终于有一次张栾忍无可忍了,一怒之下摔了手里的一只杯子,从那以后,李晓洁再也不提这茬了,改为用“哼”的延长音来代替了。
显然李晓洁对张栾是不满意的,可是李晓洁受过良好的教育,现如今还是一位光荣的人民教师,她自然不会像农村妇女那样哭天抢地,也说不出“嫁给你我真是瞎了眼”或者“嫁给你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这样激烈的话,李晓洁会用很鄙夷的表情和余音很长的“哼”间接委婉地来表达这个意思。张栾和裘明理一对比,他的教师生涯完全是失败的,他的人生也是有缺憾的,甚至是惨不忍睹和不堪回首的,现在这若干的不如人意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事情了,他拖累了自己的老婆孩子。他殃及池鱼了。李晓洁在“哼”的延长音里不言而喻地表达了这个意思,但是为了张栾的自尊,省略了。与其这样,还不如不省略呢!这种欲说还休的暗示更让张栾受不了。
张栾非常烦,不就是个一级吗?不就是个副高吗?我不晋了,我破罐子破摔了,可是这话只能在愤怒的时候说一说或者想一想,能真的不晋吗?都是普通人,要过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普通日子,钱总是不够花的。好多老师都在县城有车有房了,有的甚至买了两套房,比如裘明理。他和赵珊两口子都是副高,平时还偷偷摸摸给人补个课,前些年国家管得不严的时候还暗地里给学生订一些资料,裘主任还可以利用职务之便报个账。学校的升学奖通常是拖欠着的,单据在裘主任手里,一年不报,两年不报,拖到三年以上老师就不去想了,老师不想了,裘主任还想着呢!多跑几趟,报了之后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揣自己口袋了,即便有老师知道,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都不愿意得罪领导,伤了面子,以后再怎么一起共事?大家也只是私下里议论议论发发牢骚,这事就过去了。据说人家两口子根本就用不到工资,钱多得没地儿花,怎么办?再买套房呗,放在那,既可以出租,又可以升值。但还是花不完,怎么办?买辆车呗,人家的车都加中国石化的油,95的,没办法,钱多啊。学校其他老师都到小油站加92的,便宜啊!省钱。油贵的时候好多老师就不开车了,和别人拼车,还会暗地里酸酸地说加不起油啊,恨不得给自己的车加自来水呢!
张栾城里没有房,一直住在学校的家属院里。一个小小的县城,房价都涨到七八千了,好的地段还要九千多。一开始,李晓洁是想买的,在一中旁边,等儿子张木木读高中搬去住,可是张栾提议再等等,等工资涨涨,房价降降,结果现实很打脸,工资的确涨了,但是房价不甘示弱,打着滚地涨。今年张木木去县城读高中,只好寄宿,为了周末接送方便,两人决定买一辆车,买什么样的好呢?李晓洁提出了几点要求,便宜,省油,质量好,最好还要大气些。售车小姐笑了,笑得怪怪的,张栾感觉售车小姐的这个笑和李晓洁的“哼”差不多,都是意味深长,只不过人家售车小姐要高明得多,表现得比较内敛。李晓洁看看车,摸摸口袋,张栾知道她不舍得花钱,她在攒首付,想在县城买房。
土塔中学已经没有几户人家了,每逢大家在办公室聊城里的哪个瑜伽馆的教练优雅漂亮,哪个公园景色宜人,李晓洁都搭不上话,她觉得自己已经低人一等了。李晓洁怕冷,羡慕城里的房子有暖气。土塔中学的操场还没硬化,下过雨,到处都是积水,滋生了大量的蚊子,每逢夏季,李晓洁两条腿满满都是蚊子咬的包。以前大家都住家属院,晚上出来乘凉都被蚊子咬,李晓洁也没觉到什么,现在大家不被咬了,只剩下李晓洁被咬,她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特别委屈。李晓洁住够了家属院,她要买房,她实在不想再等了。
两人转来转去,最后选了一辆宝骏310。买了车,李晓洁也没有高兴的意思,她唠叨说:“早点买房多好,现在每星期都得接送,每次接送都堵车,多麻烦。”张栾不以为然,他不明白现在的人为什么喜欢尖着脑袋往县城跑,尤其是乡下老师,晚上天黑了才到家,早晨天刚亮就赶回来了,百把万买个房子,如果不是周六周日,恐怕连县城的太阳都看不到,难道就为了去县城睡个觉?但是这个觉在乡下睡不好吗?最起码空气要比县城新鲜吧?而且还得加油,现在油价涨得这么厉害,看吧,个个都加不起了,个个都回不起家了,要好几个老师一起拼车呢。不可思议,真不可思议。
李晓洁一听他这样的言论就来气,只有买不起房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思维,只有脑子有问题的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城里不好,为什么人家都往城里挤?城里不好,房子会那么贵?你张栾不用加油,也没看见你攒了多少钱,再说钱是省出来的吗?那是赚出来的。这些话李晓洁只是在心里想想,不能说出来,说出来,不知道张栾要摔掉多少只杯子。再看看裘明理的女儿裘圆圆,自从上了城里的幼儿园就变得能说会道了,小嘴叭叭的,唱歌跳舞,样样精通,那么大点儿的人,英语说得溜溜的。
“乡下老师,你张栾不是乡下老师?”李晓洁找到攻击点。
“我是啊,所以我心安理得待在乡下,挺好的。”
李晓洁气得说不出话来。张栾本来不想气李晓洁的,可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其实看见别人买车买房,他心里也酸酸的。但是他会安慰自己,人民教师,高尚的职业,不能如此计较。姑且把这些经济利益放在一边,大家都是一样的教书育人,水平不比别人差,成绩比别人还要好,凭什么别人就要比自己高两级?这不合乎常理,所以这个级还是要晋。
但是没有“件”,这是个问题。
张栾坐到了沙发上。他非常想要这个教学奖,但他不想去送礼,如果想送,十八年前就送了,何必等到这个时候。十八年前做这件事,现在他也是副高了,一直跟他“遭罪”的李晓洁也是副高了。刚上班的时候他觉得送礼不仅是一件丢人的事情——只有没能力的人才会屁颠屁颠低声下气地去巴结领导呢!还是一件难为情的事情,想一下,自己的领导,道貌岸然地坐在主席台上,滔滔不绝地对着满学校的老师和学生讲着人生大道理,要求大家能这样做,不能那样做,可是他自己却既可以这样做也可以那样做,这事想想就尴尬,领导不脸红,张栾都觉得脸红。可是现实颠覆了他的认知。现在看见好多人都这样做,不仅不觉得丢人,还会被认为善于为人处世,并且还会活得扬眉吐气,张栾似乎也认为送礼不怎么丢人了。但是如果让他去送,他还是会觉得难为情。这件事情他坚持了半辈子了,他想坚持下去,不想老了老了,反而失节了。
一开始他的确想和李晓洁商量出一个办法,但是这个方法一定不是送礼。
“To be,or not to be,thatisthequestion。”张栾是教英语的,喜欢莎士比亚的作品,尤其喜欢《哈姆雷特》,能熟练背诵其中精彩的段落。送礼,不送礼,这是个问题。Togive,ornottogive,thatisthequestion。或许应该翻译成Bribery,ornon-bribery,thatisthequestion更合适一些。对于做学问,张栾总是精益求精的,但是今天没这个心情,算了吧!他心里烦着呢!他觉得此时的自己比哈姆雷特还难呢!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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