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猪的一生(散文)
我爱和一头猪打交道,说实话,我本身就是头猪。
猪,很简单,你打它骂它,都不还手,也不犟嘴。好相处,我七八岁时,就与猪惺惺相惜,用这个词你觉得不恰当。我认为很贴切,早起,父亲吩咐先挎着土篮筐在屯子大街上捡一圈猪粪,那暂,猪都是散放的。粮食不多,人吃也剩余不了。猪活得很遭罪,一桶泔水,除了秕糠,苞米面稀薄得可以。猪喝完后,也不顶饿。叫唤,嗷嗷地叫,那就只能让我们割草,喂它。猪粪不少,你拉一泼,我抖搂一泼。捡它的人多,轮到我寥寥无几,常常是半土篮子猪粪里夹杂着其它粪便,你别恶心,相信这经历七十年代出生的人,都有过,当然,城里人不算。捡回去,倒在猪圈前边一个坑里,苍蝇还没上班,起得早嘛。猪却醒了,它睡不着,不是心事多,它饿,饿怎么办?在圈里走来走去,我拿铁锨,挖一锨沙石扔进去,这家伙居然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沙子,石头。想来,饿了,只要能充饥的,树皮,青草全是好食物。和人没什么区别,我跳进去,蹲下身,给猪挠痒,它身上也长虱子,我贴身内衣内裤也有。虱子咬人,也咬猪。也许是我挠得舒服了,它哼哼吧唧,唱上了。我俩,一唱一和,日头升半杆子高了,草屋上的烟囱,一咕嘟一咕噜朝上袅白烟,很白的那种。没有风,地里的玉米苗一巴掌长了。
快过端午了,饭菜的香味,诱惑着我,也令猪焦躁不安,它在石槽前吆喝着,力量不大。它无非就是想把肚子填饱,人,则想着将它吃掉或者卖一笔钱,贴补家用,供孩子们读书。猪生来没有怨言,即便被一把刀收拾,也仅仅是挣扎一番,偃旗息鼓。它被一张胃消耗了,这是宿命。我还小,不懂得换位思考,猪开心,在臭烘烘的圈里撒欢,我也兴奋。猪后来被开膛破肚,我躲在一个角落里哭,哭得泪水像坠落的珍珠,锅里飘来猪肉的香气,我停止哭泣,擦擦袖子,照旧吃肉。我感到对不起猪,言辞凿凿说爱它,结果很遗憾,我也避免不了吃它。吃它耳朵,吃它的心肝肺肠,除了粑粑和毛,猪的身体,我哪都吃。我十分厌恶自己,舌头的善人,牙齿的刽子手。
很多岁月中,我同猪如出一辙,被饥饿搞得遍体鳞伤,五脊六兽,还偷东西。为了一个吃字,我大煞风景。猪生虱子,我也生。母亲在一盏如豆的灯光底,给我抓虱子,抓一只,两大拇指一对接,虱子咯叽咯叽就被碾死了,有时候也逃不了被火烧的命运。猪的虱子,我和母亲给抓过,很认真细致,往往是一个响晴的天,日头暖暖的,猪被泔水饱了肚子,躺在那晒太阳,我抬起猪的一条后腿,母亲就给抓虱子,母亲一边抓虱子,一边说,生蛆了,和你一样。都是不洗澡的毛病,猪一年到头不洗澡,我有洗过啊?我割草时,喜欢在屯里的那条无名河洗澡,扎猛,还蛙泳呢。我不敢告诉母亲,我玩水了。母亲说那河不深,夏季的时候也淹死过人,大人,小孩都有过。我洗澡也生虱子,这是那个年代的产物,很有纪念意义。猪,无论大小,我一视同仁。大一点的猪,我骑在它身上,满圈跑来跑去。小的不行,一骑就掉腰子。猪逆来顺受惯了,人如果老实巴交,被人欺负的机会就多。脑瓜子不活络,被人指责为猪。
去年,写过一篇猪的小说,书里的主人公,小郭现在大连某小区住着,已经不联系了。从知青时代结束后,就天各一方。人,猪。在同一个地平线上,有着不同的归属。猪不管大小,死了难逃被吃掉的过程。小猪死了,抛尸荒野,河沟,有老鼠苍蝇来吃。半大猪没了,乡亲们扒了皮,上锅一烀,蘸蒜酱,就是一顿搂。肉不香吗?什么悲悯,可怜,统统见鬼了。我也是,假冒伪善的家伙,济公说,佛祖心中坐,酒肉穿肠过。你能说济公不是佛?人世间的事情,说不清,道不明。年少轻狂时,骂祖宗骂人骂草木骂猪狗,长大后,历尽沧桑,才发现,自己活得不如猪。猪在什么年月,都有人收留。最不济是被廉价卖掉,杀了。但中间必然有人喂一口吃的。没有自由不要紧,猪纵然给它一片天地,又能走多远?最后也是一道菜。不过,猪被人精心打理着,猪价上涨的时候,猪还能在人的床上躺一躺。喝一口牛奶,吃点精致饲料。人一旦穷了,沿街乞讨,没人鸟你。缺胳膊少腿的,值得同情一把,扔个十元八元,一元的给你。四肢健全的乞讨,日子就不好过了。靠力气也可以吃饭啊!是吧?猪贵的那阵,人差点把猪当祖宗伺候,怕冷了,怕热了,怕有病,就盼着早点出栏,卖个好价钱。人要想活得有尊严,活得高贵,活得有气质,那必须得一切靠自己,尊严是自己活出来的,不是人给的。
知青小郭养过的猪,那一年不知什么原因,死在生产队的猪圈里,随即他和二姐的爱情无疾而终。我不懂,他们的爱情。二姐呢?也嫁出去了。小郭哭得眼泪鼻涕双管齐下,嘴里狠狠地嚼着猪肉,他养的黑毛猪的肉。乡亲们都说,小郭是城市来的,他从哪里来还要回那里,二姐就是自取其辱。我做个见证,他俩花前柳下,没少卿卿我我。他将二姐在芦苇荡桑椹树下睡了,我还在坝上的路口,替对方放哨。这不能怪我,我说我是猪吗!也不是我年龄小的问题。我做事不经过大脑。只记得一个字:吃。至于后来,小郭偷偷回到城市,撇下二姐,以及二姐背负的不贞洁骂名,我有责任?我是猪,你别忘了。
眼下,我继续做一头猪,任宰割,任尘世风雨几何。我就想像猪,不闻世事,坐井观天,做自己。到头来都是一死,死在刀下又何妨?起码,从一个圈里出来,坐上南下北上的列车,看看城市的风水,人情世故,被盛在一个瓷花盘子里,让人品头论足,之后,在一排排牙齿间运动一会,下了胃。接受不同思想的胃,打磨,消化,逆流,反转。那些胃,载过很多故事,有那么一刻,我什么也不做,慢慢咀嚼着这些故事,感受世间万象,人生百态。做一回猪,在刀叉交错时,听一听人欢悦的呻吟,和他们的眼睛嘴巴舌尖身体的一些器官,零距离接触。蓦然发觉,有的人身体结实,声音洪亮,他的心早就坏了,黑色的。他的一张小小的胃,不但吃过猪,其它的飞禽走兽也吃过,吃得更多的是人。人为了达到目的,不得不将心奉上。一个衣冠楚楚的人,他吃的人心比猪肉多,他黑了的心脏,除了跳动,没有人的一点温度。我能怎样?我写猪,我做猪,我吃得依然是草是粮食,我吃不了人,更别说人心。我连枕边人的心,都得不到,我得到的是他的身体,人心有时不是肉长得,人的心没有猪心干净。猪纯粹通透,活着的目的就是进入人的嘴里,人不能同日而语,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杀人放火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两面三刀口是心非。世界上生出不计其数的科学家文学家政治家哲学家心理学家,这些家们有再多的光环,也写不好人性二字,癌症可以手术,人性的卑劣,手术不了,与生俱来的。
住到鸟笼后,我养不了猪,也成不了猪。猪距离我越来越远,它和父母住在乡下,我开车回去探望老人,顺道也看看猪,胖了,瘦了,胃口如何?这些问题需要母亲一一解答。母亲和猪在村庄朴素的生长着,猪被收割一批又一批,日子不见老,母亲老了,一头白发。母亲种地,养猪,站在屯子口望着我们回来,守着日出日落,月朗星稀。守着故乡,猪进城是为了挨刀子,人进城无非想要好一点的生活。猪左右不了人,人有时也做不了自己的主,比如,你是什么身份,什么家庭,什么妻子丈夫?贫富贵贱,你都无法掌控。城市的繁华,不属于我,我租住在一张床上,每个月还交房贷,我想进办公室做蓝领白领,事实上任何职务,未必就是一张本科毕业证办的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个典故由来已久,用在人际关系上最贴切。我读过高中,不好意思,没上大学不是光荣,而是,我头疼,不读了,再读就得抑郁。我和文学苟且,原因很明了,文学可以修行个人,也能给我疲惫的心疗疗伤。做不到猪的胸怀,就唯有硬撑着,听电闪雷鸣,该吃吃该喝喝,遇事不往心里搁。文学这玩意没有设防,不会气势汹汹找你算账,它逆流而上,或一泻千里,大不了写完自己欣赏,抓一抓心里的虱子,不痛不痒,也就释然了。我这头猪,沾文学的光,拿到省市作协会员证不说,又被市作协文联推荐为第四届妇女代表成员。猪也有闪光点,每一个部位都值钱,猪屎放在地核,长庄稼。猪浑身是宝,请别瞧不起猪。
对儿子讲过我从小放猪,割草喂猪,吃死猪肉的往昔,孩子嗯嗯着,没停下敲打键盘玩游戏的手,在他看来,我说得就是个故事,天方夜谭,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如果让现在的孩子经历一下饥荒年月,知道一粒米的珍贵,活生生的教材会改变整个时代,这个浮躁的社会,又有几人忆苦思甜,不忘初心?
做一头猪没有什么不好,天天被物价上升或降落,在无数张嘴里颠沛流离,认识不同的心胸,宽的,窄的、长的、短的、黑暗的、邪恶的、光明磊落的,活在人的日子里,纵然如此,猪也是寂寞的。
猪就是猪,不是人。猪比人活得干净纯粹,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
活得像一头猪,那是人生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