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摊上事了，摊上麻烦事了，摊上令人头疼的麻烦事了。几天前，老范与几个老同事一起吃饭，酒至半酣，陈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出一个惊天秘密——潘智桦暗恋他！
　　 蚂蚱爷！自己可是老婆孩子一家子的大叔，正处在事业和人生爬坡的奔四途中，弄不好十年努力都将毁于一旦。都说爱情是无私的，其实自私的成分更多，作为一名刑警，老范对感情纠葛引发的案例了解得太多，几乎无一例外地因自私而走向了毁灭。
　　 潘智桦是谁？师父潘国敏的掌上明珠，局长眼中的“网络专家”，自己的小师妹！关于潘智桦的分配，有两个版本的传闻，一种说法是，潘国敏想让她跟着老范学手艺；另一种说法是，她自己要求来的刑警队。两种说法，潘智桦都不驳斥，算是默许。现在看，都是瞎猜，暗恋才是真正原因。
　　 老范跟潘智桦面对面办公，低头也能见，更不用说抬头了，深吸一口气就闻得到对方淡淡的体香。之前不知晓暗恋这档子事，老范与小师妹泰然相处，关爱有加，现在知晓了，总不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吧？
　　 办公室开着中央空调，老范觉得闷热，便出去走走。
　　
　　 1
　　 夜里刚下过一场初雪，二指那么厚，太阳照在上面，有些刺眼。老范走出公安局向左一拐，穿过滨河路，沿滑溜溜的台阶下到鹳河滩上，漫散地踱着。
　　 老范喜欢大海，一望无际，浩淼荡漾，波澜不惊。西峡地处伏牛山腹地，远离大海，老范只能看鹳河。老范想找一个地方坐下来，环顾一下四周，那些凸起的河石，一个个顶着圆圆的一坨雪，酷似戴着白礼帽的卡通老人，散散乱乱地圪蹴在雪地里。老范突然童心复苏，不忍打破那童话世界，漫散地走着。
　　 前面不远处有一棵柳树，是西峡人说的断头柳，树头一次次被人砍去，反倒形成一个像头颅的疙瘩，上面长满拇指粗细的枝条，许多枝条上存留着一线线的雪，远远地望去，像长着一头苍白的长发。
　　 柳树那边有一小片平地，尽管覆盖了厚厚的一层雪，老范知道那是一片沙滩。老范的老家在鹳河边上，沙滩是他和小伙伴们最喜欢的玩处。开水渠，堆沙雕，最开心的是夏天洗澡的时候，从鹳河里爬出来，在热烫烫的沙滩上滚一身细沙，再一个猛子扎进鹳河里，一热一凉，那叫一个舒坦。
　　 老范在沙滩上漫散地走着，很受用一般听着脚下“咯吱吱”响的原声音乐，突然，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没人踩过的积雪，怎么会如此溜滑呢？老范下意识地回头瞅了一眼。这一瞅不打紧，竟吓了一跳，刚跐出的那条滑印上，生生地斜伸着一只手，蜡黄蜡黄的，没有一丝血色，分外刺眼。
　　 杀人埋尸！出于职业敏感，老范迅速俯身查看，竟是一只栽在沙中的塑胶手套。热胀冷缩，塑胶遇冷变硬，那手套便直愣愣地伸着。一定是哪个熊孩子搞的恶作剧。
　　 老范松了一口气，差点笑出声来，可不待转身，心情又突然沉重起来，他想起了3•06悬案。不是想起，是案子一直就搁在心里，只是此刻一下子蹦了出来而已。
　　 那是一起陈年积案，距今已有二十七年，一直未侦破。二十七年，刑警队长换了五茬，到老范已是第六茬。每换一茬，新老队长都要特意将3•06案的案宗进行一次庄严隆重的交接，这在西峡刑警队已形成一个惯例。几个月前，老范接过案宗时，曾暗暗发誓，要做此惯例的终结者。
　　 然而，刚上任工作头绪繁多，尤其是接连发生的几起网络诈骗和赌博案，弄得老范有些焦头烂额，无暇顾及那起悬案。但他粗略地看过卷宗，有一张照片令他印象深刻。那是一只纤细的小手，斜斜地从沙窝里伸出来，被闪光灯映照得分外亮白，有些刺眼，应该是刺心。
　　 老范无心再散步，转身往回走，刚爬上滨河路，一辆由南往北缓缓行驶的箱式小货车，突然加速从面前冲过，溅了他一身雪泥水。他知道，那是副食批发商往乡下送货的专用小货车。
　　 “啥素质？！”老范心里骂了一句，用手指掸了掸警服上的雪泥点子，匆匆穿过滨河路。
　　 2
　　 “出门咋不带手机？”老范刚走进办公室，潘智桦劈头就是一句。这丫头历来冷言冷语，以往他总认为是她在耍小脾气，现在看是暗恋使然，不免有点愧疚，是自己不合适宜的关爱让她误入了暗恋的歧途。潘智桦这么一说，老范才想起自己将手机落在办公桌上了，难怪出去这阵子如此清静。老范正要去拿手机，潘智桦已迎上来，一边往他手中塞公文包，一边往外走着说：“刘菲菲指名要见你。”
　　 刘菲菲是他们昨天刚抓获的一名网络诈骗犯罪嫌疑人，她只对一起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这不符合网络诈骗受害者众多的特点，再审时，她要么不开口，要么就一句话：“你们只管判我坐牢就是！”现在指名要见老范，看来是扛不住了。
　　 有暗恋这个忌讳，老范想让别的女同事跟自己一起去看守所，可不待他发话，潘智桦已走到办公室门口，见他仍站着未动，喝道：“耽搁半天了，还愣着干吗？！”
　　 此地无银三百两。这时候，若硬要换上其他女同事，那就弄巧成拙了，老范只好像往常一样由潘智桦跟着。
　　 潘智桦路上打过电话，他们赶到看守所时，刘菲菲已被两名民警带在审讯室候着。老范先让潘智桦给刘菲菲倒来一纸杯开水，看着她喝下几口，才不急不燥地开始审讯。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老范按照程序依次问了姓名、性别、年龄••••••刘菲菲一句也不回答，再问，依旧，还把脸别在一边，望着窗外的高墙。老范强压住心里的怒火说：“你不是要见我吗？”
　　 老范问过几次，刘菲菲才不屑地环顾一下四周说：“我只跟你单独说！”
　　 老范说：“这违犯规定，绝对不行！”
　　 刘菲菲又将头别过去，不再说话。审讯室里一下子寂静下来，过了一会儿，老范抬头看了看墙角顶上的摄像头，向肃立在身后的两名民警努努手，示意他们出去。潘智桦瞥一眼老范，将记录薄一推，也起身走出审讯室。
　　 老范掏出黄金叶抽出一支，起身走到刘菲菲面前。见到香烟，刘菲菲两眼放光，老范刚递过去，她那微翘的嘴巴便一口叼住。老范盯着刘菲菲那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慢镜头一般不紧不慢地掏出打火机，故意顿一下才打着。刘菲菲迫不及待地蹙近，把本就细长的脖子伸得老长老长，烟头尚未挨着火苗，便“炮！炮！炮！”一阵猛吸，火苗一舔一舔的竟也将烟点着了，不待老范回坐过来，那烟已只剩下半截儿。刘菲菲一口接一口地砸着，可能是太渴望，只剩过滤嘴了，还在狠劲地砸吸。
　　 老范极有耐心地看着刘菲菲将烟吸完，又看着她空砸了一阵子过滤嘴，才不冷不热地说：“没别人了，说吧！”
　　 刘菲菲乜斜一眼，“噗”一下喷吐掉过滤嘴，砸吧砸吧微翘的嘴巴，直直地盯着老范说：“听正版，还是八卦？”
　　 “当然是正版，没人在这儿听你八卦！”老范想甩这么一句，话到嘴边却说：“我今天忒有空，你就八卦吧！”
　　  “八卦内容，想必锅子早跟你们八卦过了，再嚼没意思。”刘菲菲故作老道又不无认真地说：“我撂正版！”
　　 刘菲菲说的锅子，就是报案人郭子轩，锅子是他的乳名，也是他的外号，眼下还是他的网名，微信朋友圈里的昵称。锅子还是受害人郭书怀和孟瑞莲夫妇的孙子。老范没料到刘菲菲今天会这样利索，便说：“谁八卦，谁正版，终究会有决断，你只管说清事实就行。”
　　 “你有过暗恋吗？”刘菲菲突兀地反问了一句，然后一脸坏笑地看着老范。
　　 老范正为暗恋而纠结着，一听暗恋二字，头都大了，但毕竟是奔四的人了，完全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尤其是在这种工作场合。于是，他故作生气地说：“八卦了，说正题！”
　　 “没八卦，我说的是正题。”刘菲菲一本正经地说：“你若暗恋过，我说的情况，你才能理解。”
　　 “我找一个暗恋者过来听你八卦吧！”，老范想这样说，可他知道会伤到正在隔壁视听间的潘智桦，便说：“女人与女人心心相通，你跟潘警官说说咋样？”
　　 “我不跟女人说，你只当听八卦好了！”刘菲菲态度坚决。
　　 “说吧！”老范做了一个滑稽的摊手动作，轻笑着说：“我做一回好听众。”
　　 “我暗恋‘锅子’已有好多年，是从哪一年开始的，我自己也说不清••••••他毁灭了我的爱情，我必须给予回击，这就是我的动机，我没必要去诈骗其他人。”
　　 3
　　 老范和潘智桦是在县医院妇产科走廊的拐角处见的郭子轩，地点是约定的。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报案人。郭子轩说他爱人妊娠高血压反应非常强烈，一个月前就来医院保胎，爱人一刻也不让他离开，眼下又临产，他不想让她知道刘菲菲，有事只能在电话里说。
　　 郭子轩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国字脸，卧蚕眉，大眼睛，鼻梁挺直，阔大的嘴巴棱角分明，是受女孩子青睐型男人，看上去却略显腼腆，是个不折不扣的暖男。与老范握过手，他的双手竟不知往哪儿放才好，一会儿插进裤袋，一会儿抽出来扭搓着。老范说：“别紧张，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你跟刘菲菲的交往情况。”
　　 郭子轩低头看着脚尖，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看来他也知道刘菲菲暗恋的事情。
　　 潘智桦说：“如实反映情况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保护公民隐私也是我们公安干警的职责所在，你不要有什么顾虑。”
　　 郭子轩停住搓手的动作，雕塑一样僵了一会儿，慢慢地抬起头，向二人讲了事情的经过。
　　 郭子轩的父母在十几年前那次独阜岭车祸中双双去世，他和爷爷奶奶得到了六万元的赔偿，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又不忍心撇下年迈的爷爷奶奶去南方打工，便在米家坪集镇一个远门亲戚开的饭馆帮忙洗菜端盘子，挣一点小钱补贴家用。端了一阵盘子，亲戚见他为人诚实，安排他给大厨师傅打下手。三年下来，他学了一手好厨艺，揣上两万元，在县城开了一个小饭店。他跟刘菲菲就是在自己的小饭店认识的。
　　 那天晚上，郭子轩送走店里唯一的一个服务员，也就是他现在的爱人，正要关门打烊，一个戴耳机的小女生走进店，看也不看他一眼语气生硬地说：“来碗面，多放点辣子！”
　　 郭子轩说：“我们打烊了，你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小女生摇头晃脑一阵子，见郭子轩仍站在门边未动，厉声喝道：“你聋啦？来碗面！”
　　 “我们••••••”郭子轩正要重复刚才说的话，那小女生打断话头说：“姑奶奶今儿不爽，别找不自在！”
　　 郭子轩没再说什么，去里面给那小女生做了一碗面，坐在吧台前抠手机。那小女生吃完面，过来扫码付过钱，才正眼看了他一眼。这一看不打紧，那小女生楞了老半天，才涨红着脸离开。
　　 一个毛丫头，并没有引起郭子轩的关注，可之后她经常来饭馆吃饭，慢慢便熟络了，知道她叫刘菲菲，巧的是他们竟是一个村的，准确说是郭子轩跟刘菲菲的父亲是一个村的，她是在县城出生，县城长大的女生。
　　 刘菲菲的学习很一般，可以说是较差，初中毕业连高中都没考上，读了一个职业学校的“3+2”大专班。每个假期，刘菲菲都要到郭子轩的饭馆来打假期工。第三年的那个暑假结束时，刘菲菲悄悄往郭子轩的口袋里塞了一个纸条，大胆地向郭子轩表达了爱意，并要他等她毕业。塞纸条是中学生玩的把戏，自己读书时也干过，郭子轩没将它当回事，看罢顺手丢进了炉膛。那时候，郭子轩正在热恋之中，很快就将此事淡忘了，谁知刘菲菲毕业回来，得知郭子轩已经结婚，竟假借郭子轩出车祸正在医院抢救急需用钱之名，从郭书怀和孟瑞莲夫妇那里骗了三万元，还特意在郭子轩的饭店里进行了多次炫富式的包场消费，也就是替所有来饭店消费的客人埋了单。
　　 郭子轩的陈述与刘菲菲的供词基本一致，看来刘菲菲的确与普通的网络诈骗不同，做这起案就是因爱生恨，就是为了报复。
　　 老范觉得有必要见一见刘菲菲的父母。
　　 4
　　 当老范和潘智桦在农贸市场找到刘菲菲父母的肉铺时，她的父亲米家顺正在为一个女顾客宰杀鸽子，装鸽子的铁丝笼就放在跟前，里面有两只白鸽，更多的是灰鸽，它们并不知道自己将会被宰杀，一个个翘着头，转动着玛瑙一般的红眼睛，有一只还咕咕地叫着。她的母亲刘凤琴坐在一个简易的铁皮肉案后面，肉案上摆放着几只白条鸡和鸽子，白条鸡有土鸡、肉鸡和鸡场退下来的蛋鸡，西峡人叫它三黄鸡。见有人来，刘凤琴热情地招呼道：“老板，想要点啥？这些都是刚宰的。”
　　 老范说：“请问，你们是刘菲菲的父母吧？我们是公安局的，想跟你们聊几句。”
　　 刘凤琴淡淡地问道：“是不是那死丫头又在外面惹事了？”
　　 老范说：“有点事。”
　　 米家顺头也不抬说：“先到屋里坐，我马上就好！”
　　 刘凤琴一边解着脏兮兮的围裙一边领着老范和潘智桦往里走。农贸街的店铺大都是两间或三间门面，里面住人和储藏货物，外面搭建的简易棚才是操作间和铺面。屋里很凌乱，除了一张堆着没叠被子的旧席梦思床，没有可坐的地方，刘凤琴抢前几步，将被子往床里推了推，尴尬地说：“屋子太乱了，你们坐床上吧。”
　　 老范说：“简单几句话，说完就走。”
　　 这时候，米家顺也走进了里屋，潘智桦自我介绍说：“我们是刑警队的，刘菲菲出了点事情，说了，你们要有思想准备。”
　　 刘凤琴说：“没事，已经习惯了，即使她死了，也不会感到意外。”
　　 “哪有母亲这样咒自己闺女的？难怪她会变成那样一个人！”潘智桦怒怼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