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望乡树(散文)
回到村子里以后,廖老太爷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一天夜晚,躺在床上的廖老太爷,把戴旺臣叫到他的跟前,并郑重其事地对戴旺臣说道:“旺臣呀!看来我的时日不多了,孙子清儿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还有廖家几百口人现在也不知道怎样了呀,不管他们是死还是活,往后我想他们是回不来廖店三棵树这地方了。说到这里,廖老太爷声音有些哽咽,停了好久他又接着说道:“旺臣呀!我有一事相求,可是我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哩!你看……你看!”
此时,旺臣对廖老太爷低声说道:“老爷子,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危险时期,您不要想那么多,保重身体要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会尽力而为呀!”
如是廖老太爷就把他去世以后,廖店的山、田、地、鱼塘等还有一些其它的家产一一告诉给他,并作以安排,说到最后他才认真地交待说:“所有财产都是身外之物,没有什么好留恋的,惟有三棵万年古松我放不下心来,怕只怕有人趁此机会,偷走这三棵古松,如果是那样,就是死到地底下去,我的灵魂也不得安宁呀!那是传承与人为善,忠厚、勤劳、坚韧毅力的象征,那是三棵风水宝树哩!”
接着廖老太爷就把这三棵树的来历从头到尾又对戴旺臣述说了一便,临到末后,老太爷道:“千句话万句话就说一件事,我拜托你,不论遇到什么情况,一定要保护好这三棵古松……”
说到这里,廖老太爷使出浑身的气力,下床来,郑重地给戴旺臣深深地鞠了一躬。戴旺臣向前一步,紧紧握住廖老太爷的双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呀!老太爷,你这么重的礼节,晚生怎么承受得起呀?”
说着就把廖老太爷扶上床,掖好被褥,接着说道:“老太爷请您放心,传承保护好三棵古松,是现在和将来我们戴家人义不容辞的责任,人在树在,并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
老太爷听完戴旺臣的话,微笑着点了点头,像是一块压在心口上面的大石块,落下地来一样的轻松哩!没过几天,廖老太爷就安详地离开人世。
从此以后戴旺臣在廖店安了家,娶妻生子,白天劳作,有空闲时间就习武。有人来学习他的拳术,他也不拒绝,这样几年下来,他带出来的徒弟就不下百人。戴旺臣为人处世很仗义,并喜欢打抱不平,深受左邻右舍的敬佩。当他老了以后,他就对自己的儿孙们说:廖家人是我的救命恩人,廖店永远是廖家人的,记住村名永远不要改变,不叫戴庄叫廖店。他还要求自己的子孙后代,做人要信守承诺,答应廖老太爷的事,保护好家乡面前的三棵古松千万不要食言哩!
戴旺臣就是我们戴家人的祖公大人!三棵万年古松,陪伴着廖、戴两氏族人愈千年,见证着人世间的风风雨雨。
八
上世纪一九七五年的隆冬,淮河两岸,豫南大别山区的雪连续下了十多天。我是第一次看到大雪封门这样的景象,随后严寒来袭,牢山周围丘陵上面的树木都是成片成片的被冻雪压折,村北头稻田边几棵上百年的木杍树全都压断,村庄池塘边上的百年老皂角树也被大雪压歪了,东摇西晃的,感觉好像河流山川都被冻僵了一样,没有一丝丁点的生机。可是说来也很奇怪的,村前的那三棵万年古松却毫发无损,连一根树枝都没有掉落下来哩!我发现村庄的壮劳力白天夜晚换着班地守护着三棵大古松,生怕万年古松有半点闪失,乡亲们守护着万年古松,就好像是孩子们围绕在母亲的身边,感受着母亲的关爱那般温暖。万年古松活着,就像是定海神针,乡亲们才有了主心骨,才有了依靠,可以想见当时村庄的男女老少对古松的情感那是何等的深厚呀!
一九八零年的五月间,牢山满山遍野的映山红盛开了,坡地上的油菜花黄得耀眼,蜜蜂在花瓣上辛勤地工作,花蝴蝶成群结队地在树林边,小溪旁自由自在地飞舞着,小燕子围绕着三棵万年古松嬉戏着,小麻雀在房前屋后飞来飞去,水井边两棵大柳树的枝条在微风的吹拂下抖动着,散发着柳絮的青香,田野里的禾苗绿油油长势喜人。这是农村土地施行大包干以来第一个春耕大忙时节,家乡父老的思想得到了解放,并活跃起来,穷了一辈子的乡下人,开始有了自己的土地,未来对于他们来说也像是有了希望,有了奔头哩!
月末我从学校赶回家乡,那时我读中学的学校就在五岳水库的边上,每月回一次家,回家的时候,我喜欢坐船,从学校旁边老李湾渡口坐小木船,再到殷棚村的黄洼渡口下船,下船后有一条笔直的大道直通牢山小街,在小街的北头向西走约五十米,在牢山的山脚下就是我的村庄廖店了。
那一天傍晚,我坐在老张头的小船上,向水库四周放眼望去,水面波光粼粼,夕阳的余晖印照在水面上,放射出黄灿灿像金子一样的光芒来,老张头随口对我问道:“你这学生娃,是哪个村子的呀?”
我转过头来看了老张头那热情洋溢的脸颊,就回答着说:“我是廖店村庄的人哩!张大爷。”
“哦!那可是一个不错的村庄,三棵万年古松还在吧!那可是金不换的宝树呀!”
“张大爷,三棵万年松还在,活得好好的哩!”我高兴地回答着说。
“万年古松,在就好,在就好呀!”
老张头自言自语地说着笑着,于是他就一边划船一边唱起了豫南民歌小调来:
小小鲤鱼压红腮,上江游到下江来,穿过多少金丝网,闯过多少钓鱼台,不为仁兄我不来。
哈哈哈!张老头唱着笑着说着,不一会功夫,船到岸了,我给他五角钱的渡河费,张大爷却死活不肯收,并且说:“你是三棵树村的孩子,我不收你的过河钱,不过我有一个要求你得答应我,你们千万要把三棵万年古松保护好呀!听见了吗?学生娃?”
望着张大爷调转船头慢慢消失在烟波浩渺的五岳湖大水库的时候,我记住张大爷的话后,便匆匆向家乡赶去。
回到村口的时候,天已黑了,月牙儿从牢山山那边慢慢升了起来,田野里不时传来布谷鸟的叫声,村庄农户家中煤油灯的光亮隐隐约约,我突然发现村庄前的三棵万年古松怎么不见了呢?这不是在梦中,是幻觉吧!我把眼睛睁开老大老大认认真真地去寻找,没有,真的没有了万年古松了。我不顾一切地向三棵树方向跑去,只见一层新土露出三个大坑,哪里还有万年松的树影子呀?树根都被别人刨走了哩!此刻,我蹲下身子手捧一把新土,语无伦次地说哭着自言自语道:“三棵万年古松怎么会消失了呢?这是谁做的恶事呀?!”
九
在我的家乡廖店村庄那里生长的三棵古松,真的不见了,它们从大地上永远地消失了,我们再也不会看到那三棵像亲人一样的万年古松了,留给父老乡亲们心里的将是永远的痛,永恒的记忆!
后来我了解到一些零零碎碎的信息是:三棵万年古松是被人买走了,整整装了三大卡车,是在村子人的眼皮底下明目张胆地运走的。据说当时村子里有一位小叔子,为了阻止砍伐万年古松的人,与那砍伐树木的人发生了肢体冲突,后来那位小叔子还被县公安局的人带走了,半个月过后才被放了出来,从此村子里的人全都保持沉默,不吱声不言语了。
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不为人知的隐情在里面。我还想打听清楚这其中的秘密,可被公安局拘留过的小叔子却对我深沉地说道:“娃呀!没有什么说的了,记住叔的话,这往后呀,好好把你的书读好吧!世间说不清倒不明的事,还少吗?谁能理得出一个子丑寅卯来呢?”
半年后,我还从被认为是知情人的嘴里了解了一些信息,大概的情况就是:那年,有一位大领导来牢山检查工作,路过廖店村发现这三棵古松时,就轻声地说了声:“我家老爷子就喜欢万年松,万年松材质好,韧性强,哈哈哈,寻觅多年没想到在这里被发现,不错!不错!”那跟大领导一起来检查工作的随行人员,就把大领导的话转交给地方政府,地方政府的工作人员满口答应说:“不就是三棵树吗?这事好办!好办!”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礼拜过后,那位大领导的父亲就过世了,如是就有了砍倒万年松,有人把万年松献给大领导,作他父亲的寿材用这一曲哩!
唉!那位知情人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接着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呀,只可惜了这万年古松,没能逃过这一劫难呀!你小叔子被打,还拘留了十五天,你说这叫什么事呀?!世道险恶着哩……”
第二年秋末,有一天傍晚,我从学校往回赶,走到牢山小街的时候,天已黑了,忽然听见后面有一个人喊着我的乳名,我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那位被公安局拘留过的小叔子,他肩上挑着一担谷子,满头大汗,一边走一边喊着向我而来,我停下脚步,叫了一声小叔子并问道:“小叔叔,你这是去哪里呀?”小叔叔望着我喜笑颜开,我心里想,从来都没有看见过这位小叔叔笑过,今天是怎么了?有什么喜事,能让小叔叔这么高兴呀?
小叔叔放下担子,气喘吁吁地对我说:“娃呀!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哩!那位毁掉三棵万年松古树的罪魁祸首,黑心的大官,因贪污受贿,违法乱纪,被人举报,据说已经被判刑了,哈哈哈!”小叔说完大笑着,挑起担子一边走一边吼叫着:“老天开眼了哩!三棵万年松显灵了呀!”望着小叔叔那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我的心感到莫明的凄凉和惆怅,眼里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从古到今,历朝历代,那些不把老百姓的事当回事并损害老百姓利益的人,无论他们当多大的官,尽管他们自认为很聪明,归根结底都没有好下场,那也是他们罪有应得的哩!
十
父亲叹了一口气,把怀想三棵树的话说完,就再也不吱声了,当他把草荛子打完了以后,就对我说:“到万年松树边边坐坐吧!”
那夜月光朦胧,父亲没有说一句话,感觉他有许多话想说,可欲言又止,我猜得出来父亲想说什么:万年松虽然不在了,但做人的本色千万不能丢呀!诚实、善良、做本本分分的平凡人!
我抬头向天空望去,月亮从云层中悄悄地露出笑脸,我看见在离月亮不远的地方,有三颗明光闪闪的星星,此刻,星星望着我,我也望着星星,我望着星星眨眼睛,星星望我不吱声,啊!天上的星星呀,你一定是万年松的化身,万年古松活在父老乡亲们心里永不灭,人世间的善良终将会取代邪恶,光明定会驱散黑暗,好人得平安福无限,罪恶之人将遗臭万年!
……时光飞逝,父母大人离开我有好多年了,我想:以后回到故乡去的日子会越来越少,可是家乡那三棵万年古松与同家乡的父老乡亲们一样,始终在我的梦中回望,并刻骨铭心,乡望望乡情意长,思乡念乡心忧伤,万年古松今不在,念之忆之泪两行。我始终认为:三棵万年古松是自然界和前人留给我们的瑰宝,是一种不可再生的自然和文化遗产,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铭刻着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是了解社会历史进程的“活档案”,是探索古老文明的“活教材”,同时也是民族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的佐证。家乡那三棵万年古松虽然不在了,可它们一直珍藏在我的灵魂深处,一直活在我记忆的长河里,万古长青,生生不息。
记住乡愁,望乡树!
2022年10月31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