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父亲的拳头(散文)
一
父亲葬在向阳寺。
其实,向阳寺准确说不是故乡。父亲的故乡是远离向阳寺二十多公里外的一个辽东平原的小村落,叫常家窝棚。但也同属于辽阳古县,所以,也可以说是故乡了。
我从遥远的长江江南回到故乡后,每年都要去向阳寺转一转。应该说,不是那种严格意义上的祭拜,而是有时莫名其妙地就去了那里,仿佛晚年的俄狄浦斯被神牵引,走向那片幽静的小树林。
沿着舒缓的山麓行走,由清爽的风吹过额头。松风阵阵,山岗静寂,思想和情感仿佛被山风吹得飘浮起来,往事便如山间小溪,汩汩地涌出记忆。许多在岁月中忘却的旧事,这时奇怪地浮现,轮廓逐渐清晰,甚至一些细节也历历在目。
有时,我就坐在山麓下的一块石头上,点燃一支香烟,微微垂首,摆出一种若有所思的姿势,像思想者雕像那样,托着额头,目光凝重。我慢慢地吸。有时,猛吸几口,有时,就悬在唇角,任由烟蒂徐徐燃烧,飘出断断续续的蓝色烟雾,随风弥散在山间。我用这种姿势来导入,把自己下沉于往事之中。
我这种吸烟的姿态并非独创,应该是继承了父亲吸烟的姿势。父亲喜欢在工作时吸烟,像一尊雕塑,总是把烟卷叼在唇角,点燃后,却常常不吸,烟卷自燃,烟雾缕缕,留下一截长长的烟灰,由于父亲沉浸于工作,一动不动,那截烟灰也不掉落,依然保持着烟卷的形状,只是随着不断加长,逐渐有些弯曲,形成一种欲坠未坠的状态。小的时候,我常常仰头凝视烟雾缭绕中父亲的嘴角,惴惴不安,当然,是为已经很短的烟蒂逐渐接近父亲的嘴唇担忧。同时,也担心那截烟灰倏然坍塌坠落,灰飞烟灭。对我来说,那种柔软的弯曲也是一个世界奇迹。
当然,父亲总是适时地发觉我近乎景仰般的凝视,也似乎知道我的忧患,每每在烟蒂将要烧到嘴唇的时候,父亲便扭头轻轻吐出很短的烟蒂,青色的烟灰像雪花一样飞溅,变成一片灰末落在地上。之后,父亲肯定还要瞥我一眼,嘴角一咧,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但我却没有父亲那种专注的定力,不能将烟卷长久地衔在唇角,也就没有那截顽强的烟灰。我好像在年轻时效仿过父亲的样子,不去理会自燃的烟蒂,结果被烧灼过,从此再也不敢习练这种阽危的动作。我想,或许,我是笨拙的,那应该是父亲的一个独门绝技吧。
香烟燃尽,我就离开那块石头,继续散步。父亲和母亲相继去世,合葬在向阳寺。我想依旧生活在他们的目光下,从小到大,我已然习惯氤氲在阳光般的注视中。否则,我会有一种无法遣散的孤独。
二
近年来,许多时间都消耗在写作上,每天都要在电脑前敲打键盘六七个小时。疲倦了,就靠在椅子上小憩片刻。这时,总是要下意识地抚摸自己右手的骨关节。在中指近节骨底旁有一个豆粒大小的骨质增生。我不知道它是哪来的,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但清楚记得,父亲的右手也有这样一个特征,而且也在中指近节骨底的位置。
小时候,出于好奇,我曾问过父亲那块凸起的骨关节。父亲咧咧嘴笑了,样子有些腼腆。直到我成年之后,才知道它的来历。
我接到了师范学院录取通知之后,从青年点连夜赶回城市,父亲高兴,与我对酌。
几杯下肚,父亲脸色红润,说,别以为爸就是个木匠,以前,爸也算是教书人呢。我说,知道的,爸以前教过小学生书法。父亲年轻时练就了一手好书法,擅长行草,尤其喜欢祝枝山的书法,临得难辨真伪。我小时候,他经常酒后挥毫写上几笔,然后得意地指给我看,不停地说,这才叫汉字呢。我从小就对汉字饶有兴趣,字也写得端正,大概是受了父亲的熏陶。那年,我处于人生的低谷期,背井离乡,远在江南秦淮河畔,曾收到母亲寄来的一封信,以为有什么要事,展开信纸,上有父亲手书“吾儿身体健康,事业有成”十个字,熟稔的行楷书体,睹字如面,不免潸然泪下。
父亲得意地一咧嘴,把一粒炒红的花生米丢进口中。又说,你问过我右手骨质增生的事,那时你小,听了也不懂,今天爸讲给你听,不过,可不许笑话爸的。看他认真的样子,我也认真地点点头。
父亲被推荐到镇上的小学教书法。当时,东北处在伪满洲国末期,学校推行的是日本殖民化教育,父亲对日语教学颇为反感,多次表达不满和抵制,被当时的校长找去训斥。父亲不服,说,放着好好的汉语不说,去讲那些稀里哗啦的日语,放着好好的汉字不写,去描那些弯弯绕绕的日本字,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争执之中,校长倚仗权势,动手打了父亲。父亲血气方刚,不甘受辱,就拳脚反击,其中右手一拳砸在校长的眼眶上,校长捂着眼睛嗷嗷叫,让父亲滚出学校,父亲也留下了后来的骨质增生。惹祸后,父亲跑回常家窝棚,安慰一下祖母,然后就和一个朋友跑到外地,参加了国民党军队。还是因为字写得好,被师长看中,留在师部做少尉机要译电员。解放前夕,随师长起义。
说完,父亲端起酒盅一饮而尽,眼中似乎有泪光。然后举举拳头,不好意思地朝我咧嘴一笑。尽管他那时不再年轻,但依旧拳头硕大,骨骼强壮。我也咧嘴笑了。不知道是否与父亲一样笑得惬意,笑得腼腆。不过,我足够开心。父亲曾经的历史问题,让少年乃至青年的我一直深受困扰。加入红小兵,红卫兵、参军、升学等等都受到一定的影响。如果说,以前我对父亲的国民党军官经历,曾耿耿于怀,耻于言父,就从那时开始,不成熟的羞辱感便荡然无存,瞬间转换为一种自豪感。
我也举起拳头,向父亲挥舞。
三
父亲体格健壮,臂膀宽厚,寡言少语,性情刚烈,是个平凡的东北男子汉。我始终无法把他与那些儒雅飘逸的行草书法联系起来;也无法将一只有力的拳头与捏着纤细笔杆的灵动手指相提并论。命运,让他此生注定是一个能工巧匠,而不是一个优秀的书法家。或许,这就是历史的诡谲,人生的乖蹇。但我还是喜欢能写一手好毛笔字的木匠父亲。
其实,不只是那块豆粒大小的骨质增生,让我继承了父亲的潜质,在性格上也是如此。我也具足刚烈的性格,为人豪爽。所以,很多亲友都说我像父亲,不仅相貌像,性格也像,甚至人生也像,充满波折坎坷。母亲也曾说,你就像他,那个倔强的老木匠。说完,她兀自笑了。
是的,我如父亲一般攥紧的拳头无法穿越历史,落在那个校长的脸上。但手指可以展开叩击键盘,把父亲的故事记录下来。
我喜欢在向阳寺蜿蜒的山路上徘徊,就是为了唤起对往事更为真切的回忆,让我和父母近距离地接触,感受到相互存在的气息。对于我来说,他们不曾离开,他们还在这个世界,只是,在世界的另一面。
顺便说一下,父亲当年起义的国民党师部,就设在向阳寺下的辽阳县城。他为什么选择葬在这里,不知是什么缘故。或许,那一段短暂而又颇具传奇的人生,给他留下了什么难忘的记忆,他没有对我说。也好,有些东西留在历史里,或许更合适。
山风依旧徐徐吹拂我的额头。我摸摸右手的骨关节,仿佛抚摩一块永不消失的胎记。我想,该下山了,改日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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