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落叶巷(散文)
一
日复一日,我沿着芝麻街的小巷散步。
小巷两旁的人行路面上,布满了银杏和梧桐的落叶,一片片,一堆堆,像一簇簇金黄色的篝火。不时,也会有一枚叶片恰好飘落,双脚踏在落叶上,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沉郁的语声,娓娓讲述大自然生命盛衰的故事。
我依旧牵着小黑狗缓缓行走,其实,也可以说是小黑狗牵着我。因为我散步从来都是茫然的,并没有一定的路线或者方向。而决定行走路线的,常常是它。它完全按照自己的嗅觉和兴趣,奔向某个方向,常常并不征求我的意见,而我又是那么宽容,并不在乎我们之间谁是决策者或者主人。如果一定要在我们之间做出抉择的话,我们应该是互为主仆。在提供居所和食物等方面,我似乎是主人;而在意愿和诉求方面,它是主人。很多情形中,我必须尊重它的意愿和选择。所以,从根本上说,我是一个处境尴尬的主人。不过,我似乎很愿意这样做,去顺从它,宠惯它,按照它的意志去生活。或许,这就是爱或者善。
它牵着我沿着小巷的西侧行走,那是一段上行的坡路。它快活地绕着每一棵梧桐树兜圈,让直线的散步变得饶有趣味,我也随着它围着每一棵梧桐树绕圈子。否则的话,它就会把自己紧紧缠绕在树干上,当无法挣脱时,才会抬头看我,露出疑惑和求助的目光。我尝试几次,企图让它自己学会回头兜圈解开绳索,遗憾的是,它的智商尚不足以支撑完成这个较为复杂的程序。所以,为了保证不损失它绕树的兴趣,我只能随着它绕圈。虽然,这在路人看来有些古怪和好笑,但也为我的散步,增添了一项新活动内容和趣味。
这是个下午,天色阴沉,光线昏暗。有星点的雨滴坠落,不时打在我的额头。秋风吹过,落叶随风而动。小黑狗的毛发也随风而舞,我的衣角寒凉地飘扬。
二
夏季,这条小巷也曾绿意盎然。
不仅有茂密的树冠,一面高高的围墙上还满布藤萝,盘根错节的枝蔓,或阔或狭的叶片,像一面巨大的绿色瀑布从顶部落下,覆盖了整个墙体,行人的身影也映照得有了绿意。经过此处,会感觉墙壁上无数只绿色纤细的手臂向你伸来,带着孩童的俏皮。我几次在墙壁前驻足,寻觅藤蔓最尽头的枝梢,它们常常躲在小小的叶片下面,顶端细若麦芒,仿佛时刻都在翕动前行。
现在,墙体裸露,青灰色的水泥墙面上,依旧爬满了枝条,但没了一片叶子。那些枝条像垂暮老人手臂上暴起的青筋,枯干嶙峋,依然顽强地抓住墙体的缝隙,不肯撒手。大大小小的叶片,就落在墙下,与梧桐、银杏的叶片一起,在秋风中飞来飞去。几只喜鹊落在小巷尽头的树叶旁,跳跃着,不时叼啄硕大的梧桐叶片,没有丝毫秋末的惊慌,那些簇簇而落的叶片,成为它们嬉戏的背景。
其实,落叶也是一道风景,壮观而强劲。只是古人一提起秋,大凡会黯然神伤。“一叶落知天下秋”,道出古人悲秋的伤感。悲秋,几乎成为民族文化的一种地标。
多年前,曾有一位朋友对我说,他最怕的就是落叶,像灵魂脱壳。那时,我俩一起穿越城市公园的秋季,去市文联参加一个会议,公园的小径上落叶纷纷。他的话像阴冷的风突然袭来,我的心一阵抽搐。他是个诗人,真正的诗人,极富想象力,可以为一句好诗而欢呼雀跃,也常沉溺某种情境,潸然泪下。当然,他的举止行为也极富创造力。
他患了病住进医院内科病房,我们正准备去探望他,来了消息说,他已经转到了骨科医院。我们的想象力有限,实在无法把内科与骨科联系起来,面面相觑,不得其解。及至见了这位朋友,躺在骨科病房里,打着白色石膏的腿高高吊起,才知道原委。
他站在内科病房的窗前,一动不动地注视那个午后的夕阳,直到夕阳沉没,天际只剩下最后一缕残晖,他忽然跳起来跃上窗台,张开双臂扑向那缕残阳。同病房的患者说,他跳窗之前似乎说了一句,我与夕阳同去。
他害怕落叶,却像落叶一样飘飞在空中,但他没落叶那般幸运,轻柔地降落,而是重重摔在地上。也算幸运,那只是二楼,下面是一片泥土松软的花坛,他的右腿砸在一块石头上。
当我们关切地询问和安慰时,他没心没肺地摆摆手,也咧了一下嘴,什么也没说,一副激情之后痛苦的淡定。
后来,我忙于工作,不再参与地方文学活动,我们就逐渐失去了联系。记得,他曾送我一本他的诗集,似乎叫“叶落的日子”,也早就遗失了。我以为,他肯定会脱颖而出,名噪一时,但在诗歌界始终没有看到他的名字,让我扼腕。
从他忧郁的诗句里,我看到一个悲观主义诗人瘦弱的身影,像海子。
三
我却喜欢落叶。
在我看来,叶子是植物的羽毛。如同羽毛是动物的叶子。羽毛是美丽的,但却要不断地生发,不断更新,在时间中轮回。羽毛在一定的季节和生长期里脱落,并不意味着死亡,而是新生。
据说,苍鹰到了一定的年龄,整个生理机能就会退化,不再适应翱翔高空。他们就会躲在深山中一块岩石上,剔除全身的羽毛,磨碎皴裂的长喙,像一只丑陋的秃鸡。然而,不久,它的翅膀上就生出了新的毳毛,绒绒一片,像春天的草原。羽毛逐渐繁密、粗壮、坚硬。新的喙也生长出来,日益锐利。有一天,苍鹰抖抖翅膀,翅羽耸起,根根料峭,它从岩石上腾空而起,再一次翱翔天际。
植物也是如此,每次落叶,亦即一次生命的更新。如果,一棵树没有了落叶与生叶的交替轮回,那才是死亡。所以,落叶给我带来的是欣喜,我能从漫天飞舞的落叶中,看到树丫上新发的嫩枝绿叶。即使那些落叶本身,也有一个极为美妙的归宿。那就是,落在树下,成为新泥,滋养根须,助力再一度枝繁叶茂。
那位忧郁的朋友,似乎只看到了世界哀伤肃杀的一面,譬如落日、落叶、落花、落拓,却忽视了世界的另一面,那就是生命的更新、改进和强化。当他纵身扑向医院窗外那道夕阳残照的时候,似乎忘记了,太阳此时闪耀在世界另一面的地平线,是绚烂的朝阳。
我不反对悲观主义,反而,喜欢叔本华、尼采的悲观主义哲学,它让我感悟到生命的脆弱与卑微。我也从不盲目乐观,沉浸于生命的歌乐升平之中,发出愚蠢的笑声。我总是从世界忧郁的叹息声中,听到一声快乐的口哨。我听得出,那是从一片浓密胡须下的嘴唇里发出的啸声,带着生命难以言喻的惬意。是尼采,从悲观主义哲学的岩石上,生发出乐观主义的苔藓,在苍老的铁树上,开出一朵新花。
四
我和小黑狗从小巷另一侧返回,我们也做了一个圆圈运动。任何事物都没有终结,所谓的终结,不过是一个循环的节点,但不会是终点。
小黑狗欢快地踏叶而行,它似乎更喜欢在落叶上跳跃,也或许,它与我一样,都能从满地落叶中感悟到生命雀跃的快乐。
小巷尽头,有个穿橘黄色马甲的老者正在清扫落叶,他弓着腰把叶片扫成一堆,再装进一个编织袋里面。但是,秋风把落叶吹得遍地都是,连他好不容易攒成的一堆,也被风四处吹散。他直起腰,面对整条小巷的落叶叹息。
我走到近前,朝他摆摆手。不必扫了,由它吧。我说。
老者尴尬地咧咧嘴,无奈地摇摇头。
其实,真的不必清扫。我甚至感觉这种清扫与其说是清洁,毋宁说是煞风景。这些落叶,给这条小巷增添了秋意,标注了一个季节的奇丽。那在秋风中徐徐飞舞的满巷橘黄色,浑厚、朴实,诠释了生命的顽强不屈,以及一种高贵的轮回。
我希望保留这条小巷的落叶,也可以把这条小巷命名为“落叶巷”,让人们从厚厚的落叶上,体验生命轮回的情状和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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