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你在青山可安好(散文)
一
弥留之际,乌云珠问:“一口气不来,到何处安身立命?”
福临答:“到山水间。”
电视剧《少年天子》这一场景,令多少观众潸然泪下。一代天子倾尽全部的爱、全天下的珠宝、最高的权威和最好的御医,也挽救不了红颜知己的性命。
最终,她死在他的怀抱。
她,到青山绿水里去了。想必,如他所愿。
死,自古以来,是一个伤感的话题,也是一个永恒的话题,更是人生道上人人要面对的话题。哪怕你是帝王家。
二
我想,你也是到山水间去了。
我想,世上的人总有一天都会殊途同归的,不管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妃,还是默默无名的凡夫;不管是声名显赫的富翁,还是身无分文的乞丐,总有一天,都要回到山水间去的。
惊闻噩耗,已是你走后的第九年,也就是今年国庆前夕。一张从历史尘埃里捞回来的三十年前的老照片,一次意想不到的高复班同学聚会,大家念起你。
照片已经发黄,边沿尽是岁月斑驳的痕迹。在密密麻麻的八十多人的合照中,我们如蚂蚁般排列,我几乎找不到年少的自己,当然也错认站在我身旁青涩的你。一同学向我纠正道:“不,那是彬彬,她走了许多年了。”
走了许多年?一语轻轻,如雷轰顶。几许尘封的记忆从遥远的时空袅袅而来,充塞着我的胸膛,一整天。
九年前,我们蛰居在同一个小城,像茫茫大地上的两棵树,每天在地球的旋转中各自忙碌,各自生长,各自结果。偶遇,则是上天赋予我们的恩惠。是的,自从走出校园,我们偶遇过两次。第一次我已记不清相聚的地点,但是牢牢记住了你在自来水厂工作。以致前年冬天,当朋友的女儿分配到你所在的单位时,我不由想起你,也几次提及你。谁知,你已不在这单位了,恰好那一年,你已去了山水间。
你在青山可安好,彬彬?
第二次偶遇,我记忆犹新。那是十五年前,一个暑气逼人的晚上,在乐购超市的第二层家电区,我们不期而遇。那时,我刚搬进新房子,想买一台水风扇放置厨房,缓解做饭时的闷热。恰巧,你也在买这款风扇。多年不见,你清纯如初,几乎看不出为人妇为人母的痕迹。一双星子般亮晶晶的眼睛,似乎永远蓄着一汪清澈的泉水;一头自然散落的披肩发更衬托出你皮肤的白皙。更可爱的是,你说话的口吻永远与众不同,像孩子一样充满童真。你说:“听说,这风扇很凉快,像空调一样。”我笑了。这笑里,有对你童稚般言语和心态的艳羡。《小王子》里一句经典台词:“所有的大人都曾经是小孩,虽然只有少数人记得。”彬彬,你就是那个永远在长大,却永远还是小孩的大人。
高中时,我们本是上下届,那时我读高二你高一,不清楚学校出于何因,把两个年级段的十来位女生混合在一间。于是,我们自然成了室友。有一回,夜深了,同寝室的女孩忽然叫嚷肚疼,校医室又关门,大家无计可施。你忽然记起教室里尚有几片药,于是摸黑着去取药。寝室离教室至少三百米,路上要经过黑魆魆的大礼堂。我们都怕黑,你反而安慰我们道:“没啥,我会把鬼甩掉的。”大家沉默了,沉默在你白纸般的无畏和洁白里。
还有一回,你的手腕扭伤了,买了一张止痛膏,贴一天,就不疼了。你坐在上铺,提起手腕,眨着亮闪闪的眼睛说:“好神奇,只是一张纸,怎么效果这么好。”在场的几位同学不约而同地笑了,你说话时乌黑又晶亮的眸子,似水草在溪水里油油地荡漾,永远新鲜碧绿。我常想,这双眼睛来看世界之前,是不是上天拿天山的雪水过滤了的,不然,怎会清澈如许。谁曾想到,它这么早就瞑目了。
也许,青山绿水比红尘少了浮躁,多了清静。把它安放在那儿,适得其所。
大抵如此罢了。
三
听说,你从发病到离世,仅仅四个月。
有段时间,你咳嗽得厉害,起初以为是普通感冒,就吃吃消炎药。等检查结果出来,癌细胞已遍及整个肺部。于是,你在美国当医生的哥哥和你那个倾尽生命来爱你的男人,不惜昂贵的代价,立马将你送往北京301医院。最终,还是无力回天。你向青山缓缓走去,唯留一抹倩影留于青山之外。
其实,从小你就是上帝的宠儿,父母和哥哥对你呵护有加,生活优渥而精致。婚后亦如此,除了照看孩子的学习,其余的生活起居全由保姆来料理。空闲时你就跳操、练瑜伽和看书。在单位,或许是实验室的工作过于清闲,你时不时拿东西去化验。譬如,农夫山泉较之娃哈哈矿泉水孰优孰劣,哪个成分超标,哪个合乎规范,你清清楚楚。可能由于工作的性质,你相当重视养生,不食垃圾食品,不做过多的医院检查。这样一个内修外养、取予有节的女人,竟被上天早早召回,究竟为何?命运的诡异,人类永远无法捉摸。
女人爱花,你也不例外。生前,你酷爱白玫瑰,爱到骨子里,犹如大漠爱孤烟,小舟爱江海。林黛玉的前世是一株绛珠仙草,我想,你的前世莫非就是一朵白玫瑰,自有一股轻灵之气,纯洁无邪,高贵典雅,又不失朴实和真诚。在北京治疗期间,闺蜜每天网购一束白玫瑰,送至你的病房。白玫瑰如故友,如挚爱,带着它特有的清香和洁白的笑靥,日日如约而至。它可曾抚慰过你胸口的疼痛,闪亮过你幽怨的眸子。有回,你在电话里怏怏地对朋友说:“恐怕我要先你们下车了。假如我走了,就送我一束白玫瑰吧。”幽幽心语,气若游丝,如白玫瑰黯然枯萎。人生如列车,疾驰而去,谁知它从哪儿来,明天跑往哪里;谁知它天天乘载了多少人,中途又搁置了多少人。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千年前的苏东坡,在阅尽千帆之后,在送别老友钱穆父之际,不得喟叹,芸芸众生只是时光列车上的一个顾客而已。总有一天,都要下车的,亦迟亦早罢了。二零一三年秋天,你被时光列车搁置在四十三岁的车站里。永恒的四十三岁,多么美丽的年华!
听说,那天载着你灵柩的车上缀满了上千朵白玫瑰,你美丽的芳容在玫瑰丛中俏笑倩兮,亦如初见般纯美。人如花,花如人,惊艳时光,瘗玉埋香。
大抵,生命中极致的美往往是一霎那的,如烟花绽放,如昙花一现。
四
你在青山可安好,彬彬?
九月二十七,太阳藏匿,天阴沉着脸,我和几个同学来看你了,彬彬。
朋友说,沿着玉龙山陵园的主干道的石级一直往上走,快到山巅的时候就能找到你。是的,我们很快就找到你,不费力气。原来,你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依然那么近,半小时的车程。你端坐在山间,和生前一样清秀,晶莹的眼眸默默地注视着前方,那可是小城的闹市区,是你生长和生活的地方。你的爱在那里,可爱的女儿、挚爱的丈夫和苍老的父母都在那儿。据说,这儿是块风水宝地,你的爱人花重金买下,把你埋葬在这里,如同生前,他想把最尊贵的C位给你,让你时时处处光彩依旧。你可以俯瞰他,在这高高的山岗;他也可以遥望你,在那都市的窗口,如同生前般深情。
彬彬,我们带着你喜欢的白玫瑰,来看你了。愿它缕缕的芬芳能穿透厚厚的墓碑,摇曳你另一个世界的星辰大海。还有两封印着你娟秀笔迹的信笺,也带来了。时隔三十多年,信笺已泛黄,但模糊的文字还能触摸到你纯真的友情和少女的青涩。还有一张用电脑扫描出来的高复班合影照,照片里的你穿着一件好看的白衬衫,和我并肩而立,你在右,我在左。往事如烟,散落在历史的尘埃里,今日又把它一一俯拾。我们在你墓前,把往事点燃,让信笺和照片化为烟,化为片片灰色的蝴蝶,飞过沧海,飞到你的梦境。
同学感慨道:“多好看的彬彬,怎么这么早就走了。”
“不,她没走,她在山水间。”我说。你瞧,玉龙山林木葱郁,山清水秀;视野开阔,一目千里。上摘星辰,下临红尘。举目远眺,楼宇林立,八街九陌,尽收眼底。彬彬生前,集美貌、宠爱、雍容于一身,玲珑的生又从容的死。如今逍遥于这山水之间,是悲?是幸?
“人之有生也,如太仓之粒,如灼目之电光,如悬崖之朽木,如逝海之微波,知此者,如何不悲?如何不乐?”先哲早已告诉我们,生死的去处,悲乐的去处。
我们在墓碑前静默一会,然后,沿着台阶慢慢下山。我们尽量放轻脚步,不惊动路过的客人,他们都和彬彬一样,在这里安息。走着,走着,我不禁寻思起大卫·伊格曼在《生命的清单》提出的观点:“人这辈子一共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心脏停止跳动,从生物的角度来说,他死了。第二次是在葬礼上,亲朋好友来祭奠,他在社会上死了。第三次是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把他忘了,那他就真正地死了。”
你一直活着,在大家的心里。
你不曾消逝,你在青山绿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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