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箩筐·岁月】闯关(纪实文学) ——刘虎林的情感世界
一
刘虎林知道他不是白喜科的亲生儿子。
在很小的时候,他也曾经奇怪,为什么他和弟弟叫同一个人爹,却不是同一个姓氏呢?
后来问起妈妈,妈妈才告诉他,在他不到两岁的时候,他的亲生父亲因车祸丧命,父亲姓刘,叫刘忠兰。所以虎林就姓刘。虎林在五岁的时候,妈妈一个人生活难以为继,就带着虎林嫁给同村白姓的爹爹,两年后生下弟弟,所以弟弟就姓白。白姓的爹爹是虎林的继父,什么叫继父呢?继父就是亲爹爹的接替人。虎林不改姓是为了继承已故爹爹的血脉,因此还是姓刘。
妈妈问,白姓的爹爹对虎林好不好?
虎林说好。
像不像亲爹?
像!
妈妈说,有了爹爹就没人敢欺负妈妈和虎林了,也不用怕挨饿受冻,爹爹会给咱们担水、劈柴、和煤泥、种地、扛粮食、挣钱,妈妈再也不用求别人帮忙了。爹爹和妈妈共同种地卖粮养活虎林,万一有大狼和老虎来了,爹爹就把它打走。俺孩说,有爹爹好,还是没爹爹好?
虎林说,有爹爹好。
妈妈说,那以后虎林再不用问自己姓甚名谁了,也不用追究亲爹后爹了。你和弟弟都是爹爹妈妈的亲生子,没有两样。
虎林点点头好像明白了妈妈的话。那时候他是个快乐的小孩,他已经有记忆了,还常在白姓爹爹的脖子上骑着,用小手拍着爹爹的脑门,“驾驾”地骑马玩,他确实没有亲爹和后爹的感觉,其实,亲爹爹应当是什么样子,他完全没有体会。
那时妈妈也不过三十多岁,和白姓爹爹结婚后不再愁眉苦脸,不再偷偷地哭了。脸上有了笑容的妈妈真好看,有时手里做着营生,嘴里还哼着歌儿,最熟悉的歌是《大寨红花遍地开》。虎林看到妈妈唱这支歌的时候,花儿像开在妈妈的脸上一样。记忆中的妈妈很勤劳,洗衣裳,织毛衣,打扫庭院,家里什么时候都是干干净净。夜晚,妈妈要把全家的臭袜子洗了,把各自的鞋刷干净,整齐地放好,早晨他胡乱穿上就跑了,在土路上像一只小鹿可劲儿地撒欢,刷干净的鞋面上又是灰尘满面,早就忘了妈妈夜晚的辛苦。妈妈很要体面,旧衣服也要让家人穿戴得整齐干净。妈妈善良贤惠,无论他做错什么事,很少大声呵斥他,轻轻的一声提醒,虎林就知道妈妈不满意了,心里也便有了悔改之心。
妈妈也很能吃苦,在地里春种秋收,常年和爹爹下地干活。但是只要虎林回到家中,总有热腾腾的饭等着他吃。虎林记忆最深的是每年过生日,这天中午会给“寿星”卧一个鸡蛋,那时候鸡蛋是用来换钱,不是供家人吃的,所以生日就有了无尽的期盼。妈妈扯一条那么长的面,长到一条面能盘踞一碗,而且是唯一的一碗,谁过生日先给谁吃。那是他觉得每年最好玩的一顿饭,妈妈说那叫“长寿面”。设若要是爹爹过生日,虎林就要爬到爹爹面前,看爹爹一口气能“出溜”多长一截面,据说第一口越长,寿数就越高,可是每一次爹爹的第一口就送给了虎林。妈妈说鸡蛋能送,谁吃了一家人也圆圆满满。长寿面不能送,那是你的寿命。可是爹爹不忌讳这个,总要笑嘻嘻地送给虎林。
他还记得,那时候妈妈生活很有信心,致富门路就是喂一大群鸡,既能为家庭经济增收,又能为他们隔三差五改善生活。有一天,父母到地里劳动,让他当守门员,吩咐他在家里看着点野狗,防止吃了那群刚认清公母的鸡崽。他答应得好好的,可是一旦融入玩伴中间就忘了使命,开始疯跑疯窜,光贪玩忘了看狗。妈妈回来一看,满院都是鸡毛和一滩一滩的血,妈妈气急了,把他从村街上找回来,进门就在屁股上“啪啪啪”好几巴掌,虎林一看院中的惨景吓得“哇”一声哭了。
爹爹看见虎林惊慌失措的样子,说你吓着孩儿呀,狗吃了俩鸡也值当打。
妈妈说,你当养一窝鸡容易哩?他上学费用,家里零三碎四的花销,都是鸡屁股里头往外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钱是西北风能刮来的?除了鸡,谁屁眼里头能抠出钱来,谁能?那你给我天天屙一百块钱我就不打他了。
妈妈挥起手看样子还想打。爹把虎林抢救在身后,说你要有本事吹口气把我变成鸡,我就给你屙一百块钱。口气倒是不小,屙出一块钱都不是人了,还屙一百块钱,妖精也屙不下来。
妈妈就忍不住“扑哧”笑了。
爹就用手推虎林让他快跑。可是老实的虎林不敢跑,只是藏在爹屁股后面寻求庇护。爹说孩还小哩,也是一股贪玩没注意,以后操点心就行了,吃就吃啦还能打回来?
妈妈举起扫帚要打爹。说不让打他打你。
爹就展开胳膊“咕呱呱、咕呱呱”变成了鸡。
虎林破涕为笑了。
那时候虎林也不过就二三年级的学生,正是捣蛋得人嫌狗不爱的时候,他无忧无虑,也不知道妈妈的辛苦,就知道玩。他记得从小只要妈妈吩咐给他的事,他就一定要做好,如果做不好,就觉得他犯了重大错误,即便不情愿做,也要去做。“野狗吃鸡事件”对妈妈是个伤筋动骨的事,他并不知道他的失职断送了家中一年的生计。妈妈在收拾院中的尸首和鸡毛时,一边扫除一边抹泪唠叨:你说这野狗,你吃饱了还不行,还给我见一个咬一个。
虎林躲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妈妈从他身边走过,他只怕妈妈再打一掴。赶紧说,妈我错了。妈妈没再说什么。那是妈妈唯一打过他一次。从那以后,他知道家中的零花钱全靠鸡们的产值,也就不敢掉以轻心了。
总之,他的童年少年一直无忧无虑,与白姓爹爹并没有血亲与养亲之别,也没有因为是后爹受过别人的小看。
可是,后来妈妈就不怎么高兴了,老是坐在一旁发呆,吃饭时吃着吃着就停住了,洗碗时洗着洗着就拧着洗碗布僵下不动了。有时候脸上会有些愤慨,嘴里会突然冒一句:跳了墙不为娘,可是你的孙子我养,他还是姓刘,姓刘的意思不就是给刘家留根?这事做得太薄情,太寡义,难道这是想要斩草除根?一娘肚里爬出来还厚此薄彼?一阵之后,妈妈就解下腰上系的围裙,一溜烟地走了。妈妈行色匆匆,一段时间常跑村主任家,虎林觉得奇怪,问妈妈为什么老往外面跑。
妈妈就哭了,说给俺孩争回刘家的位置。
此后妈妈才告诉他,原先刘姓爹爹的两眼窑,地契上写的是刘忠兰你爹的名字,宅基地统计时发现改成了你奶奶的名字。妈一直想不透奶奶的意思,爹死儿继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俺孩虽然吃的是白家的饭,可还是姓刘,是刘家孙子,你爹就留下你这一根独苗,我虽说和他过了没几年,可是有了俺孩儿就续了他的血脉,如果不是为了你爹,俺孩儿何苦非要姓刘,哪黄土地不埋人哩。我还给他们维护刘家的血脉,你奶奶她不要孙子了?太薄情,太寡义了。我去问你奶奶,孙子还要不要?她说要哩。我说既然要,为甚把忠兰的名字改成你的名字?你奶奶说她是一时糊涂。糊涂还能改成她的名,就没有写成俺孩的?为了你爹,我找村委会说理,大家都觉得你奶奶做得不对。把名字改回来了。这是俺孩的财产,得给俺孩留着,这是俺孩在刘家的位置。你爹死时年轻回不了祖坟,还在外面寄埋着哩,将来你爹的事还得俺孩安排。
那时候的妈妈,维护儿子的利益就像个女英雄似的,与往日的隐忍大相径庭。敢情天下的妈妈,护起犊来都是天下无敌!
从他记事开始,妈妈每年清明节都要领他去给刘姓爹爹上坟祭奠。妈妈告诉他,你和弟弟不一样的是,你有俩爹,亲爹没有给你机会孝顺他,养爹抚养你长大成人,你要知恩图报,生亲和养亲要一样对待。你才能在世上站住脚。记住,争取这两眼窑是因为你姓刘!
当时少年的虎林还不太在意这些,更不了解继承的意义,有吃有住就行了呗。他发现妈妈为这件事不如从前那么快乐了,这件事常挂在她嘴上不停地唠叨,好像她受了一次奇耻大辱似的。
白姓的爹爹总劝妈,名字都改过来了,不用再想这事了,何苦伤损自己。就是那窑不给虎林,将来咱也能给孩安排,我保证瑞林有甚,虎林也有甚。可是妈妈就是放不下这件事。她说房产名字好改,可是她小看了俺虎林,俺虎林不缺胳膊不少腿,不是给刘忠兰顶门立户,稀罕他这两眼破窑哩。
数年后,虎林想起这些,再也不忍去看那争取来的两眼窑。这件事本身对妈妈的伤害太深。妈妈主要认为她和刘姓爹爹不是打架闹离,中途变卦移主改弦的事,是刘姓爹爹猝然丧命,连苍天也没办法的事。奶奶这么对待改嫁的妈妈,她受不了。这个坎妈妈怎么也过不去。给虎林留下了太深的记忆。
许多年后虎林想,妈妈是个重感情的人,也一定是因为理不通,使她心不甘吧。在同一个村庄,低头不见抬头见,刘家人总能时不时勾起妈妈的伤感。妈妈的性格有些变了。他一直想,是不是因为那件事,让妈妈气不顺导致早逝呢?
虎林上初中的时候,在三都村跑校,只有周五才能回家,星期日帮家里下地干活,没有洼地,都是山上的梯田,地亩不宽,平车上不去,也无法机耕,都是人力操作,他看到父母一年到头在地里劳动也挣不下多少钱,爹爹又没有其他手艺,连给弟弟买个玩具也舍不得,一心供养他上学。学校让交费时,许多同学都会推迟几天交钱,说家里钱不现成。可是虎林的妈妈从来不推迟,总给他备着,不让老师催促,不让同学们笑话。虽然父母对他上学花销从不苛刻,总是让他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大学什么的,就不用在村里受苦了。可是他每当学校要钱总是羞于张口,老想到那一窝被狗咬死的鸡和妈妈急得抹眼泪的样子。他知道家里没有钱,他觉得他应该出去挣钱而不是上学。
他记得那年秋天,他和妈妈从地里扛上玉茭往路边送,爹爹拉着平车往家里送。妈妈不让他背得太满,说怕压成气喘病。可妈妈自己却总是做他力不能及的事,编织袋装得太满,背起来被压倒好几次,妈妈还是不甘心,非要背起来不可。这种劳动强度虽然在农村司空见惯,但是虎林开始心疼妈妈了。见村里人外出打工回来都有了钱,种地卖不下几个钱,妈妈的日子总是捉襟见肘。他的心也开始箭在弦上,他以为家里有了钱,妈妈就不用这么受苦了。那时候恨不得让日子一天并作两天飞快地过,尽快让自己长大,替妈妈养家糊口,让妈妈也穿一身像样的衣服,把日头舔黑的皮肤养白,把风吹粗的容颜变细,让妈妈坐在阴凉底和邻居们晒暖说闲,在院里养养花,拔拔草……这就是虎林的理想。可是妈妈的想法不一样,总是驱他回家做作业。妈妈说玉茭她能背,今天背不完还有明天,不用虎林总惦着劳动,学习妈是替不了,能替了的妈也替,日夜不停地替。可虎林怎么忍心让妈妈不停地劳作,自己坐下来学习呢?
初中毕业后,他不准备上学了。
父母怎么劝也不行,他说在教室懵哩,天天背那么多东西,他背不下来。他决定出去挣钱。弟弟学习好,让弟弟完成妈妈的心愿吧。家里这么穷,谁上学也得要钱。他是家中老大,他得出去挣钱,为弟弟的未来打基础。父母的劝导没有硬过他的总主意。
十六岁,还是童工,哪儿也不敢公开要他。他的姑父在阳泉朝岭沟建筑工地上是个队长,白天不敢用他,只能夜晚让他看守工地,照料着不要让工地丢了东西。一月能挣500块钱。他高兴极了,500元对他来说天文数字了,拿到工资他舍不得花,全数交给妈妈。可建筑工地不是常干的活。干完一桩建筑就停了。
他后来去学汽车装潢,老板是河南人,看他老实本分,愿意让他学徒。老板告诉他,学徒全看自己,手艺学到手,客户满意,早出徒就能多挣钱。虎林很钻研,他不怕苦,也知道怎样尊敬师傅,师傅的日常琐事都不劳师傅自己去做,虎林帮师傅一切办妥,如此,师傅也不为难虎林,技术方面不保守。第一年挣了700块钱,第二年挣了3000块钱,第三年挣了6000块钱,平时不给,到年底总算账。第四年他出徒了,已是中工,月薪1000块。一年不误工的话就可以挣12000块了。他就要为家庭创收了,可以好好孝养父母了。他挣到1000块了还是舍不得花,一整沓交给妈妈那才有成就感。他喜欢看妈妈数钱,妈妈不数,说有多少算多少,数甚哩数。他逼着妈妈数,是想让妈妈自豪一下。他把整数给了妈妈,再从妈妈那里拿出他要花的。他说那时他对自己很满意,他终于可以让妈妈不必那么辛苦动弹了。可是,妈妈的身体却突然不好了,日见消瘦,面色苍白。可叹的是,他少不更事,并不知道妈妈已经患了绝症……
二
妈妈上了病床的时候就已经是乳腺癌晚期,同时也早已转移!虎林说,那一刻真觉得天塌地陷,眼前一阵一阵地黑,心慌得站立不住,好像上苍在让他走迷宫。他不相信妈妈的病看不好。妈妈不过是吓唬他而已,妈妈还那么年轻,不过四十四五岁,怎么会与死亡有关呢?可是“癌症”这两个字确实让他心惊肉跳。
医生问转移了还要不要手术?手术可以做,但意思不大。
虎林说转移了也要做手术。白喜科也是这意见,哪怕多活一天也是好的。弟弟瑞林还蒙在鼓里,还不知道感伤。
妈妈术后,腰就开始疼,且坐不能支,不久去世,时年48岁……
那时候虎林20岁,瑞林13岁。好端端的家轰隆一声坍塌了!虎林觉得他愧对了妈妈,初中毕业以后,只想出去闯荡世界,只想着尽快找到立足之地能为家里创收。一年舍不得回一趟家,就像关久了的小马驹,跑到草原上忘情地驰骋不知回头。即便回家,妈妈忙着给他做好吃的,为他安排该带的衣物。还要到集市上买一身新衣让他穿得好点。说在城里要有城市人的样子,不要邋地邋遢让人看不上眼。该花钱的时候要花,不要总惦记家。还让他留意找对象,和姑娘们在一起要出手大方,不要抠眉切眼让人瞧不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