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丰】金丝雀儿(小说)
一
苏芹坐在宛达广场中央喷泉左侧的绿荫下的一条长木椅上,悄然望着街上喧嚣的车水马龙发呆。此刻,夕阳正将万道霞光倾泻在马路对面skp商场的玻璃幕墙上,苏芹仿佛听见金属散落撞击的声响。那是一家顶级的奢侈品商场,是远离大多数人的另一个陌生世界。苏芹是到身后的这座购物广场中心来做兼职的,时间从六点到十点。她每天从另一家公司下班,再坐十几分钟时间的地铁到达这里,这时,距离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于是这里的长椅就成为她一天两份工作中间喘息换气的驿站。
苏芹正低头看手机,突然感觉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水味扑鼻而来,一抬头,正好与一位穿着白色一字露肩蕾丝连衣裙的青年女子目光相遇。女子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看苏芹看她,便迅速将目光移开。这时,她的电话响了,女子便停下脚步开始接电话……
“米佳,是你吗?”等女人打完电话,苏芹站起来,上前两步问道。
“芹姐——你怎么会在这儿?”女人惊叫着,一面扯下口套,露出一张精致完美的脸。
她们拉着手在那条木椅上坐下来。或许,只有在这闹市一角静心坐下来,才不至让自己瞬间被淹没在汹涌的人潮中,也不至让这两位已五六年未曾谋面的旧同事擦肩而过,转瞬消失在彼此的生命里。
五六年不是很长,但可以发生很多事情,特别对多情又爱美的女人,岁月这把无情的刻刀总要在她们那颗脆弱易碎的心灵上和那娇嫩易老的容颜上留下点什么痕迹。
“芹姐身材还是以前那么完美,只是你好像比过去消瘦了。”米佳说。
“快四十岁的人了,老了——倒是你越来越年轻漂亮了。”苏芹重新戴好口罩说。
苏芹仔细端详着米佳那张精描细画过的粉脸,总感觉多了点什么又少了点什么。
六年前那是一张苹果色的脸,没有这么苍白;总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气息,流露出天真无邪的表情;那笑容甜润而细腻,不像今天这么僵硬和浮浅。六年前的那双美眸顾盼生辉,清澈又干净,不像现在这么深邃、冷冽逼人。
米佳眼里的苏芹也不是当年那个精明干练、温婉优雅的上司和大姐了。她说话的语速明显慢多了,连声音都变弱了。再看她的穿着打扮:上身普通的茶色圆领短袖汗衫,下身浅色宽松直筒薄款牛仔裤。这不是她过去的风格。为什么不是紧身弹力裤?或者裙装?米佳冬天都喜欢穿裙装,她认为穿裙装才能展示出女性飘逸优雅的美。
苏芹:“结婚了吧?”
米佳:“嗯。你,你们这些年过的还好吗?”
苏芹:“马马虎虎。哦,你住在哪里?”
米佳:“翰林路的九号公馆。”
“哦,那可是有名的富人小区!他是做什么的这么不差钱?"
米佳说,那年在海星房产公司她认识了一位开房产中介公司的老板。老板这些年倒卖二手房子,早就赚得盆满钵满。他对她一见钟情,两年后他们便结婚了。婚后他们没要孩子,近两年她也再没工作,因为她那位嫌她累。
“你太有福气了!”苏芹说,“找了这么一个会疼你的老公。”
“你应该说,他真有福气,娶到这么一位又美丽又聪明的好妻子,哈哈……”
苏芹看到,往昔那种天真无邪的表情再次在她的脸上浮现,眸子里也有了明亮的一闪……但笑声很快止住了,仿佛水龙头的阀门重新被关上了,米佳又恢复到以前的那种矜持状态。苏芹的思绪也被带回到在海星房产销售部的那段生活。
“你来的时候大概二十二三岁吧,我们搞室内团建活动,最不配合的就是你,不仅红过脸,还哭过鼻子,为此我事后还跟你谈过心。”苏芹说。
“想起来了,你说他们搞的那叫什么名堂?太不尊重人了!让彼此不大熟悉的男女互相拥抱,把腿绑在一起,两个人用身体挤破气球,最恶俗的是听指令用手指对方的身体器官。”米佳接着说,“只有到最后我才知道,这家公司所谓的企业文化是什么,那就是为了公司的利益——当然包含个人利益——要敢于牺牲一切。听听他们的口号:放下面子,拿下客户。仅仅是面子吗?”
“实际我们已连同尊严都卖给他们了。接受客户电话和语言的骚挠,陪笑陪吃陪酒,甚至忍受他们当面的调戏……还好,我们没有放下自己的羞耻之心,好在我最后离开了。”苏芹说。
“我来半年后你就走了,其实你走后不久房子就成了稀缺品,大家抢到抢不上呢,我们再也不用看人脸色了。当然,话说回来,我也要感谢海星给我的成长,今天我还记得姚总说的那句话:你一个会把虫草当荠菜根扔的人,有什么资格要面子?面子不是别人给的,是你用实力挣回来的。姐,如今这话被多少人当作了座右铭!我无悔当初放下了面子和尊严,如今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米佳说。
“可是,我们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生活呢?我们寒窗十几载,为了考上大学,为了找份安稳的工作,等到这些目标实现后,我们像小鸟般扑腾乱跳、喜不自胜,庆幸自己终于飞出了农村的山沟沟。接下来就梦想着给自己在城市安个窝,但这却成了我们大多数人的人生终极目标,要耗尽我们毕生之力,去为之奋斗——并非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幸运。”苏芹说。
“芹姐,我记得你当时是住在名城华府,那儿地段还不错。”
“有什么用?正因为那儿位置好,房价涨得快,我老公才在四年前把它卖了,为我们重新置换了一套更大的房子,但这让我们又背负上了近百万的债务。而这两年的大环境,你知道的。”苏芹说着,用手按了按口套上的鼻夹条。
“相信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生活总是这么充满矛盾和奇幻。我们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当有一天你得到它的时候,却发现那东西根本不值得你去苦苦追求。以前,我梦想有一天不用再上班,每天想睡到几点起就几点起;想去哪儿旅游就去哪儿旅游;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为现实,可是,有时候,我觉得这一切毫无意义。”米佳说完,苦笑了一下。
“你不应该有这种想法,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要是你,就会用心好好享受生活恩赐的这一切,珍惜每一天每一刻的时光。”苏芹说。
也许这句话激发了对方的自信和优越感,米佳的话多起来,围绕着老公疼她宠她的主题,她从自己去过的北戴河鸽子窝公园谈到三亚的亚龙湾和南天热带植物园,再从路东的skp商场里的Lv包、爱马仕丝巾谈到雅诗兰黛护肤品,最后又谈了皇后大酒店的酥皮羊肚菌烩辽参和喜多屋国际海鲜自助餐厅里的龙虾。
苏芹感觉她说的一切都是和自己生活毫不相关的内容,她听不下去了,站起来,说:“我上班时间到了,我们改天再聊。”
米佳热情地和她重新留了电话加了微信,说以后再联系。
二
苏芹日日忙着上班赚钱养家,她要还房贷,要供两个孩子念书。这两年她们公司效益不好,她才被迫做兼职,一天忙得晕头转向。老公是做汽车销售的,同样受大环境影响,一年一年都做不出什么好业绩,多数时间,每个月只能拿到一点微薄的基本工资。
这些年,她几乎断绝了一切社交,若谈旅游未免有点奢侈。上班,做饭,洗衣,给孩子辅导功课,睡觉,时间对她来说,就像刚出炉的烤鸭,已经挤不出一点水分;生活像一辆战车捆绑着她,轰隆隆一路向前,不留给她任何思考余地。
那个只剩马尔代夫没去过的旧日同事,她只把她当作生命里的一个过客,从离开海星房产销售部之后,她们大概就已注定会各自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中。上次的街头邂逅,她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仅把这看作生活对自己的嘲弄。
然而,意外的是,米佳似乎还诚心把她当作姐妹和朋友了,经常主动联系她,关心她,并让她们之间的交往逐渐由精神世界转入到物质生活的领域。短短两个多月,她先后送给她一桶5升装的精品菜籽油,两件自己买下没怎么穿的长裙和呢子大衣,一套普通的护肤品;最奇怪的是,还有一只可爱的红嘴红腿全身洁白的金丝雀。她送给她的这些都是她认为多余的东西,比如,这只金丝雀吧,虽然名贵,但她有了一只会说话的虎皮鹦鹉之后,就不需要它了。她说,他们家小马喜欢养鸟,且钟情芙蓉鸟。这些年,浅黄、灰白、蓝绿、辣椒红各色都养过。米佳说,她可不喜欢养猫狗之类的动物,她喜欢鸟类。这倒不是因为爱屋及乌,而是她坚信,小鸟是有灵魂的动物。猫狗虽通人性,但在城市作为宠物,它们只能被视作一堆依附人类的行尸走肉罢了;不像鸟类,给它们天空便可自由飞翔,且自食其力。
米佳可能因为一天无所事事,她隔三岔五就找苏芹聊天,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对她的依赖越来越强,仿佛俩人已是深交多年的闺密。
初冬周六的一个深夜,苏芹突然收到米佳发来的消息,一看吓了她一跳:姐,我想把自己剁成两半分给这两个男人。
苏芹赶忙打电话过去,米佳已处在醉酒状态,情绪几近失控。在她的耐心劝导下,米佳终于平静下来,跟她倾吐了心里话。
原来,米佳跟小马并没有结婚。小马确实很有钱,但他有自己的家庭,米佳这几年只能充当他的“地下情人”。住豪宅,开豪车,穿名牌衣服,用名牌产品,跟着马老板,米佳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像米佳这么漂亮的女人,身边不可能没有其他追求者,明里暗里喜欢她的人排长队呢。抗拒不了丰厚的物质利益的诱惑,米佳拒绝了所有爱慕者的追求。不过她有拒绝的权利,人家也有追求的权利,毕竟于法于理,她的确拿不出令人信服的拒绝理由。再则,她天生善良柔弱的本性使她的拒绝态度不够决断有力,致使她和周围的某些人际关系总处在一种暧昧不明纠缠不清的状态中。这些关系流露出来的某些蛛丝马迹被称为小马的那个男人捕捉到之后,便产生了矛盾与冲突,甚至爆发了“战争”。以金钱为筹码的“谈判”,使她失去了工作的权力和社交的自由。房子装上了监控,车上装了监控,手机自带监控,她变成了“带电子镣铐的犯人”。时间久了,她开始厌倦这种生活,但又摆脱不了对这个男人的依附和对这种生活的依赖。而最近另一个男人的出现,又再次加剧了她的矛盾心理,简直要把她撕裂。男人就是她喜欢的那种外型、性格、思想;能力、家庭条件,放在六年前也算合格。她现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鱼他所欲也,熊掌也不能不要啊!
放在当今社会,苏芹能理解米佳的纠结痛苦。六年前,她在海星房产公司当销售经理时,认识了一位吴老板。吴老板大她十几岁,是一家房产中介公司的老总,也是他们海星的生意合作伙伴,经常从他们这里买房子或者代售。吴老板为人沉稳持重,却又不失风趣幽默,还懂得尊重女性,颇具君子风度。一直以来,无论在工作来往还是酒局饭桌上,吴老板都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然而,突然有一天,他以介绍客户为由约她吃饭。等去了之后,她才发现原来吴总介绍的就是他自己,他想把他多年来深藏不露的爱推销给她。不可否认,吴总的表白深情而浪漫,她差点都沦陷了。短暂的挣扎之后,她终究举起理性的盾牌将那支所谓的丘比特之箭挡了回去。她说,吴总这话对小姑娘说,她们也许会信的,但对她这样的有夫之妇,这爱情未免来的太突然了,她接受不了。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她离职走了。而同样的事又在另外两个人身上发生了,那个叫米佳的姑娘就信了姓马的男人。
想打开套在脖子上的枷锁,先试着从慢慢适应普通人的生活方式开始吧:这是她给她的药方。
苏芹挂了电话,站在阳台上凝望着窗外夜幕笼罩下的那一片影影绰绰的钢筋水泥的森林,心绪久久不能平静。回卧室时,她无意中瞥了一眼那只蜷缩在笼子里无精打采的打着嗑睡的金丝鸟,心里想,其实,她和米佳与这只鸟又有什么区别呢?只不过是一种本质的不同表象罢了。
三
春天来临的时候,路边的金叶女贞树开始褪去冬天翠绿的西装,换上亮眼的金黄色礼服,它似乎要以无比庄重的仪式感来迎接早已启幕这场春天的盛典。街角的几树白玉兰花点缀在一片红艳艳的樱花之中,红白争奇斗艳,又交相辉映。
苏芹和米佳漫步在郊外一条僻静的小街,此时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很适合一切美好的事情发生,比如,放飞一只风筝,亦或一颗心灵。
“佳佳,非常感谢你去年冬天借我的那两万块钱,要不然,别说还房贷,上不了班,我家的生活都成了问题。”苏芹双手插在西装上衣的口袋里,看了一眼身边的米佳说。
“姐,你跟我就别客气了。”米佳说。
“你开始上班了,这是个很好的开端,值得祝贺。其实人走什么路都是自己选的,可能会有人诱导你,但没有人逼你。怎么说呢,我这个人可不喜欢讲大道理,因为那是另一帮先生和太太们的专长。”苏芹说。
“调整方向,我可能需要一定的时间,不过我现在非常明白,自己需要什么。”米佳说。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蕾丝连衣裙,外加杏色双排扣西装,肩挎樱桃色Lv包。
“不,你先要明白自己得放下什么,有舍才有得。”苏芹放慢脚步说。
俩人不再说话,她们过了一个红绿灯,然后向南一拐,路西有座新建的城市生态公园。俩人沿着青灰色的石板路往里走了十几米,最后在草坪前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下来。
写这篇文章题目时,其实我还是有所顾虑,毕竟那两个字还是有点刺目,写摘要时虽然尽力做出了某种解释,但我内心还是有一丝不踏实的感觉。现在终于放心了。谢谢老师!向您致敬!遥祝冬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