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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巢】钥匙(征文·散文)


作者:静雪 布衣,338.3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075发表时间:2022-11-27 22:16:45

【流年·巢】钥匙(征文·散文) 也是在一个秋天,包着黑褐色泥浆盔甲的面包车,一拐入进村的主路,一片房子之上的黄绿色的“大蘑菇”,死死地牵住了二姑的眼神。那是我家老院的槐树篱笆,三十年前还是一圈手指粗的枝条,此时已长成两房高的大树,因着家庭数次变故而远走的槐树,都附着了一个或悲或喜的故事,仅留下的五棵,像极了一只大手,把着院东南角,五指向天,伴随时间的推移,越伸越长。
   车轮在泥浆般的泥土路上,像个胖姑娘一样,扭捏着前行,二姑圈起胳膊,环住怀里的布袋,那里装着鸡蛋、蛋糕、果子和烧鸡。二姑踩着泥泞下了车,面包车甩着泥水隐入村庄深处。落叶铺满了院子,没有什么人走过的痕迹,窗户紧闭,门也关着,难道,家里没人?二姑忍着双膝的疼,自顾自嘟囔着,一步紧一步地挪到屋门口。
   暗红色里生外熟的房子正中,一对绿漆斑驳的木门关得紧紧的,漆黑的锁拴上的黄铜小锁扣得死死的。前几日还听村里来县城的乡亲说,我奶奶在家里呢!接连下了好几天的雨,她踮着小脚,又能去哪儿呢?二姑不死心地蹭到窗口,透过蒙了灰的木格窗一看,这炕上,躺着的不就是我奶奶吗?
   二姑连声地喊娘,娘。我奶奶好久才有了反应,头微微转向窗子,细细地应着什么。二姑把耳朵贴到玻璃上,也听不清她到底说了什么,把布袋丢在窗台上,碾着泥泞,来到并肩而居的二爷家。头晌午时,磨剪子戗菜刀的二爷,肯定是赶集去了,正在烧火的二娘看到二姑急呼呼地进来,不在意地说着“现在怎么来了”的话。二姑可不听这些,钥匙,钥匙呢!二姑伸出因风湿变了形的手,手止不住地颤抖着。
   二娘从内口袋里摸出钥匙,一根红绳绑着两枚小桐钥匙和一个小铜铃铛,发出一声叮当脆响,甩到了二姑掌心。二姑狠狠地剜了二娘一眼,转身就像回到儿时,一溜小跑着回家抢吃的,填饱饿瘪的肚子一样,跑回老院,拧开了门锁,扑到了炕边。
   我奶奶费力地睁开眼屎糊住的双眼,没认出炕边这个满眼泪水的,齐耳花白短发的女人是谁,她没有戴假牙的嘴巴,深深凹了进去,唇上裂的口子渗着暗红的血丝。我饿,我饿,渴,水,水……含混的呻吟像尖刀一样,扎在二姑的心上。她跑出去,把布袋抱进来,翻出蛋糕,掰成小块塞到我奶奶嘴巴里。我奶奶含着蛋糕,用牙床子嗑,那软软的蛋糕,就一块棉花般,她如何嚼,嚼,嚼,嚼成了棉花套,却怎么也咽不下。二姑拎起桌子上的暖瓶,空空的,再去看水缸,也是空空的,她拎着茶缸,跑到后院的邻居家,连客套都顾不及了,倒上水跑回来。热水伴随她微胖身子的扭动,不断地撒到她的手上,她感觉不到一点点的疼。回到家,把水倒到小碗里,再托起我奶奶几近僵直的后背,让她坐起来。我奶奶连喝了好几口水,才算把嚼成粘浆糊般的蛋糕咽了下去。几口蛋糕吃下去,我奶奶的意识才算清醒了一些,春回来了呀!我奶奶孱弱的话语,听得二姑咬紧了牙关。
   待赶集回家的二爷进了屋门时,二姑正烧着大锅熬粘粥,经过二姑好一顿擦洗换衣的我奶奶,白发梳得伏贴贴地盘在脑后,双唇紧抿着,靠着被子卷眯着眼看向窗外。
   咱娘病了,二哥你为啥不跟我说?二姑开门见山。
   她就是有些拉肚子,恶心,吃不下嘛,跟你说了又能怎么着?二爷去到里屋,拿了一块蛋糕边吃边说:咱家里人,一点小病谁也不矫情。
   这还是小病,咱娘自己都起不来炕,你不光不给看先生,还把咱娘锁屋里,你一天来看几次,管她几口饭吃?二姑的声音还和平常差不多,她把灶洞里旺盛的火,轻轻拨散,掀开大锅盖,任水蒸气溢出来,金黄的玉米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儿,她又啪地把锅盖摔在大锅上。
   二爷好似领会到二姑的意图,他忙拿了两块蛋糕,边朝外走,边丢下一句:老了能吃啥,她又吐,一天不吃没事。二姑哗的一下,把泔水桶泼了出去,溅湿了二爷的裤脚,他头也不回地踩着厚厚的落叶,转一个弯儿,就好像未曾出现过一样,没有给我奶奶和二姑留下哪怕一块馒头,一片菜叶。
   这一幕,二姑在电话中,详详细细地说给我母亲听,她说,三嫂别担心,咱娘我接到县城了,她住在我这里,也请先生看了,人家就说上岁数了,一点病也不受治,咱把能做的都做了,其他的,咱也实在没办法。
   二姑的电话挂断三小时后,父母带着我们姐俩,就赶到了二姑家,那一套县城郊区的老平房小院里。二姑流着泪说着我奶奶的病情,父亲跑入奶奶的房间。刚睡醒的奶奶,看到突然而至的我父亲,真是迷迷糊糊地扑到父亲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大哭不已。二姑帮奶奶换上她最喜欢的花棉袄,拎着她的小包袱,和父亲一起搀扶着奶奶上了车。父亲临行前反复对二姑说:凡事以人为本,以人为本呀,他到底想什么,怎么想?怎么能锁门呢?咱娘要有啥事,她连门都出不来!
   那是奶奶的最后一个秋天,她在父亲家住了两个月,时节滑到初冬之时,越加孱弱的她,说想家了。救护车带着奶奶和我们进到村子时,平时安静的院子里,站满了乡亲,木门打开着,被撬开的锁头,丢在了门边的杂草里。一张借来的宽长凳放在北墙边,一卷白布码放在东屋木箱上。奶奶被抬下车时,很多人探头看,都说这村里最年长的年近九旬的老奶奶到了弥留之际。吐了一路的奶奶,没有预想中的虚弱,而是睁圆了眼睛,看着她以为再也回不来的村庄。
   奶奶贴身小袄里的门钥匙,和换上的新锁并不匹配的事,她是不知道的。她不管多么难受,贴身的五百元钱和一小串钥匙,是不会离身的。回到生活了三十多年的老院,奶奶像一根加了柴油的灯盏一样,又重新萌发了生机。守寡将近半个世纪的她,大多时间是孤单的,房顶上的木梁有几根,她都数腻了。她最后一个冬天里,轮流陪伴在侧的儿女们,到底给了她多少温暖,她从来不会评说,总是眯着眼睛看向窗外,直至院里的小草都冒出了头的初春里,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帮她换衣服时,不知谁拿走了钱,把都知道没有用的钥匙丢在了炕边。那上面小铜铃铛,还发出一声轻响。可在一片哀哭中,真的好似一个人的命运般,是那么轻微。
   料理完奶奶的后事后,母亲又换了一把新锁,她用白色的塑料袋缠住锁头和锁栓,使劲地系了死扣,才一步三回头地,不管二爷碎步追来的话:钥匙给我,钥匙给我,家里没人管怎么行?也对村民里小声议论的,这老三家的没儿子,他们这房子,早晚是老二家的;凭什么,人家有女儿;有女儿也是绝户头,你且看着,老二肯定没完没了。这样的话语,就像大风里的炊烟般,让它们尽数散去。
   自奶奶离开的那个春上,我家老院就被点上了休止符,老槐树也好似知道那个相依相伴的老人不在了,在一场雨后,硬生生地断了好几个大枝杈,垂在大路上。谁来谁去,都会绕着走,生怕那枯干的枝杈砸到脑袋,全然没有奶奶还在时的热闹场景。奶奶辈分大,路过的不管年岁多大,都会很客气地跟坐在树下藤椅上的奶奶打招呼、拉呱,种菜的乡亲,还会主动放下一小捆,四奶奶,你包饺子吧,刚割的韭菜。
   每年的清明、七月十五、十月初一,我们会回来一次。锁上包裹的塑料袋,被风化的根本无法阻止风雨的侵蚀,原本崭新的锁,已经锈迹斑斑。无奈,只能撬开换新。母亲会把钥匙都细细放好,我则说,锁都不见了,留着钥匙有什么用?
   母亲只是看看我,却从未解释什么。在十六年后,父亲也在同样的春上,梨花风起时,离开了我们。当姐姐收起他的那串钥匙时,我突然想到奶奶的那一串。
   父亲的钥匙环很大,家门钥匙、自行车钥匙、报箱钥匙、抽屉钥匙各一,加上一个大号的指甲刀和一个不锈钢的掏耳勺。父亲的自行车被母亲送给了收废品的老庞,母亲说,他常年收家里的废品,帮忙干了很多抬抬架架的活,自行车他需要,也能骑,这样有意义;报箱在父亲离开的第二年,也闲置了;抽屉钥匙都不知道搭配哪一个,也废弃了。唯一有用的,就是家门钥匙。
   这是我们密谋很久想要换掉的,只因为父亲生前耳背,若他在厨房做饭,我们来了敲门,打电话,他都听不到,只是自顾自地切菜,腌肉,熬粥,热馒头。这一套做饭的流程他做了很多很多年,早已经在他的心里有了底,他可以保证在我们进门前,把所有饭菜都盛放上桌,且都是我们爱吃的菜式。
   敲门不开,站在楼下看着他在厨房忙忙碌碌的身影,大声叫,他也是听不到的。无奈,我们只能等,等外出的母亲回家。如此一而再的,我们就想着换一个密码锁,这样进进出出比较方便,可一向开明的母亲却坚决反对。后来父亲生病了,顾不上去看什么门锁,于是找了中间解决方法,给我们每人配了一把钥匙,偶尔忘记带,家里却只有父亲,我们就只能干巴巴地站在门口等。
   父亲离开后,我们反倒没有人提及换门锁的事。好像不约而同的,想要守着父亲还在时家的本貌。也就都会沉浸在一种无需言说的悲伤中,难以自拔。
   一摸到那把四棱钥匙,就想到父亲这一生的简单,质朴。工作时,他勤恳本分,做出了相当卓越的成绩。生活中,尤其退休后,学毛笔字、骑车锻炼、买体彩、看书、当锅台转,用一种孜孜不倦学习的态度,持续不断地引领我们的成长。
   终究,母亲家的门锁坏了,我们借机换了门搭配新型智能密码锁,这可让母亲发了愁。大外甥怎么舍得让姥姥着急,他耐心地一点点地教,如何按指纹,如何刷钥匙扣,如何按密码,并看着姥姥一样样尝试,给她弄了三保险。
   前几日,母亲出门再回家时,指纹锁却给了她一个颜色看。先按指纹,不行,她就换钥匙扣,钥匙扣不行就心急地按密码,一连串的操作,门就是在说欢迎回家,但就是不开。母亲给我们打电话,我忙叫大外甥远程指导,这时姐姐找的维修师傅,也打来电话。
   原来是一个操作不行时,不能连续操作,这样门会反锁。母亲按照对方介绍的方法,一步步操作,终于打开了门。她连说又长本事了,长本事了。
   我想,这偶尔的不便,和忘带钥匙发生的概率相比,还是很少的。高科技方便我们的同时,就是难为了母亲,年过七旬了,还要时时刻刻在学习。还好,她的学习态度非常端正,她总说,我会了,你们就少了担心。看来,小时候的学习以高考高中为目标,而母亲世界里的终极目标,就是为了孩子们可以放心。我又仿佛看到父亲伏案看书练字的身影,半个世纪里的相依相守,总归是将很多无形的东西,植入彼此,即便一个人离开了,仍会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看到另一半的影子。
   大姐给老家的大哥说,来年开春时,把老院的槐树枝子锯了吧,长得太过于茂盛了,很多搭在别人家的房顶上。锯掉枝杈,留下主干,再过几个春秋,就又繁茂如初了。不需要补种槐树,留下的空儿,便于会车,邻里邻居晾晒什么也方便,我们不在家,但院子里的生机,是和村庄一共的。
   到这时,我们才忽然懂得,奶奶当年,随身带着那把小钥匙的缘由。大姐说,咱爸的钥匙和咱奶奶的,我都放好了。虽然永远没有用到的地方,但他们对家的渴望和珍惜,我们都要永记心间。唯有爱,才是打开一切,拥有一切的唯一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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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把钥匙串起亲情,串起围绕亲情而产生的苦辣酸甜。多年前奶奶被二爷锁在房子里,又饥又渴,心中充满悲凉,回家看望的二姑目睹了这一幕,跑到二娘那里要来了钥匙,才让奶奶从困境中解脱出来,而随后赶来的二爷那冷漠又自私的情态,让人感到彻骨的寒——那可是生他养他的母亲呀。二姑将奶奶接到了她家,并告知了作者的母亲,于是,作者父亲带着妻女将奶奶接到了自己家,奉养父母原本就是为人子女者的义务,没有任何可踌躇和商讨的余地。在奶奶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冬天,她想家了,回到了自己的故土,没想到,奶奶的钥匙已经打不开原来的那把锁,这是多么让人无语的事。奶奶离去后,作者的母亲将奶奶那把打不开门锁的钥匙细细收藏。作者曾一度不解母亲这么做的用意,直到多年后作者父亲离世,姐姐也照样收起了父亲用过的那串钥匙,她才突然明白其中深意,那是纪念,是不忘,是爱。父亲操劳一生,老来耳背,儿女们敲门多数时候听不见,回家多有不便,即使如此,一向开明的母亲却固执地始终不肯换锁,父亲离去后,门锁坏了,才不得不换成了密码锁。在母亲的这一份坚持里,有着深沉的爱,她想保有那些旧有的美好的回忆,她想在那些原有的器物上寻找曾经的熟悉的爱的痕迹。只有爱,才是可以打开一切的钥匙。一篇非常优美的情韵悠长的散文,蕴藉、舒展、克制,行文流畅,语言质朴,意重情浓。佳作,编者力荐阅读。【编辑:闲云落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2112900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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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楼        文友:临风听雪        2022-12-01 22:39:10
  钥匙串连起的,都是家人。散文中的奶奶,不舍得丢掉的那串钥匙,是忘不掉的乡愁。叶落归根是中国人根植在心的执念,无论多少年不回老家,握在手里的那把钥匙,早把心带去了。父亲不舍得丢的那串钥匙,也传承了奶奶的执,门上的锁换了又换,那串钥匙始终挂在自己的身边。都说文化可以传承,思想可以传承,对家的观念,也是一种传承,如文中的奶奶、父亲及姐姐及“我”。文章结尾中的大槐树,根系发达,枝叶繁茂,我想,凡是传承过奶奶这一观念的子孙们,皆繁荣昌盛!
雪,本是人间清冷客
回复21 楼        文友:静雪        2022-12-03 19:01:03
  谢谢亲爱的听雪姐姐温暖留评,确实呀,大槐树的枝繁叶茂,是我们一家人的福源。虽然父亲没有回去,但他落到了爱的窝窝里,我想,也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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