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从“我心送君三十里”说起(随笔)
一
闲暇之时,便是读书。
那天,读到思想家王夫之的一段故事。在南明王朝轰然坍塌的亡国之际,大清王朝取而代之,一代思想家隐居深山著书立说,到垂老之年多病缠身。一日,友人前来看他。朋友告别离开时,他站在门口说:“恕不远送,我心送你三十里。”朋友以为是客套之言,走出十多里,突然想起还有东西遗落在王夫之家中未拿,于是折返回来。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王夫之居然还站在门口,眼睛一直眺望着朋友离去的方向,久久凝视。
读到此处,瞬间荡气回肠,泪盈于睫。一位古稀老人,他的长情与他的思想一样伟大,他的著作是写给两百年后的人看的,而他“我心送你三十里”的深笃情谊,同样在人类情感的天空孤星闪耀。
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古人所谓三十里,多靠步行。一步一步,无论是平原沃野,还是崎岖山路,都是以脚步丈量世界,而当得知身后还有一双凝视的眸子,那该是怎样一种激励和督促啊。且不说,人的视力不可能远及三十里,夫子这里用的是夸张说法,即使能够达到,又是一个多么漫长的注视啊。
这就是思想者的守望。其实,人生之路那么多的驿站,那么多的客舍,是视力无法企及的。能够始终关注行者的,是牵挂的心。载走的是眼眸的不舍,情感的牵曳。由此观之,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区区三十里,又是一个多么短暂的里程。这里,夫子此言同样是一种夸张,是一种缩小的夸张。一个三十里,寄予了一个伟大思想家宽厚的胸怀和遥远的情谊。
二
现在,交通畅达,行程迅捷,很多时候,我还是不情愿到那些有形的场所去送别,诸如车站、码头、机场。作为女人,我无法承受那种离别的哀伤。即使是一次美妙快乐的行程,我依然会伤感,总觉得离别是对团聚的切割,也就有着隐隐的疼痛和淡淡的忧郁。得知所爱之人要离开,那种切割感就开始折磨我的内心,搅扰我的思绪。
尽管如此,我尽量做到云淡风轻,哪怕我前几天就食不甘味,夜不能寝。也许,这是一种矫情,或者脆弱。其实,我讨厌自己的脆弱,没有一个现代都市人的洒脱。我尽力压制自己的这种情绪,用意志去抗争,用理智去抵挡。然而,在这个理性与感性撕扯的过程中,我总是失败,败给自己的情感。那种身体的本能在我的每一个细胞里翻江倒海,汹涌澎湃,无法遏止,它冲破我眼泪的堤岸,思维的堡垒。理性和意志反而脆弱起来,尴尬地眨着眼睛,站在情感的岸边,目送泪水汩汩而流,无可奈何。
还是因为我是女人,所以对于女人的故事总是念念不忘。
我已经忘记了,听谁讲的这个故事,它流传在我的家乡。旧时代,如果出嫁的女儿在婆家没有生育,那么她的娘家人是不能以探望小孩的名义去看望女儿的,终生不生育,终生见不到女儿面。有一个这样苦命的女人,出嫁几十年见不到母亲的面,而她的母亲,也只能望着女儿当初离家的方向,暗暗擦拭思念的泪水。直至母亲去世,她才获准回娘家奔丧,从当初青春葱茏的新嫁娘,到被岁月风尘染上凄冷的鬓霜,几十年的痛苦化作倾盆之雨,嚎啕大哭在母亲的身边:“我的娘啊,你不知女儿的屋朝哪边开,不知女儿的树往哪边栽?”
古代的送嫁风俗,总是太多眼泪。那种出嫁,有时真的是生离死别。现代社会移风易俗,交通也便利,出嫁的女儿和娘家,有时可能就住在一个小区,前后楼,甚至一个单元里。即使略远一些,也无障碍,每天对着手机屏幕视频聊天的母女,似乎比比皆是。前不久看到一个视频,一对东北母女的对话,虽然听起来像是笑话,充满东北特有的语言诙谐气息。但母女之间那种亲密的交流,剧烈的对抗,却生动揭示出母女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情感,处处透出无微不至的牵挂。即使如此,我猜,当这个不听话的女儿出嫁的时候,那位泼辣的东北母亲,也一定泪眼婆娑,百般不舍。现代社会昌明,不准母亲给女儿送亲的旧俗早已消失殆尽,不见踪影。这位母亲也一定亲临女儿婚礼现场,也许,会说上几句滑稽的东北话,用她们之间一贯交流的语言方式祝福女儿。
年少时不以为意,恣意飞扬的青春以为握在手中就不会离去,谁想它会在指缝间悄悄溜走,与我作别。记得毕业晚会那年,我与同学挥然一别,豪言壮语不再回头,慨然相约随时聚首。然而在二十多年后,我们才迎来了一次小范围的聚会,很多同学甚至都联系不上,消失在茫茫人海。我的师兄学长,那个才华横溢的温润君子,去世十年后,我才得知消息。
像落叶忘掉秋风,像水鸟忘掉湖泊,像犀牛忘掉草原,像地狱里的人忘掉天堂,像截肢的人忘掉自己曾健步如飞,忘却,是很多人很多时候很容易做的事。在这个世界,我们的人生经历了太多,确实需要忘却。否则,我们将背负着沉重的记忆,弓着背无法前行。
可是,有多少人和事,是你想忘也忘不掉的,而且,你也从来没有想去忘却。就在于,那是一种心灵融合的情感。仿佛一种合奏,每种乐器都在发声,那是一种琴瑟共鸣,少了什么,都不是合奏。
三
同事老何,部队转业,从徐州回到家乡,与我同一间办公室共事多年。老何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高大的身材,一双深邃的眼睛,沉默的时候指尖多半燃着一支烟。他曾经是我父亲的学生,他的岳母是我们当地有名的妇产科医生,与我们家是世交,机缘巧合和我成为同事后,对我这个小妹很是友好,我也拿他当大哥对待。
那年我们几位同事相约,到老何曾经服役的部队走走看看,顺便拜访他在各地的战友。从汉水之畔沿长江上溯而行,一路开车至南京、杭州、上海、合肥。每到一处,都受到老何战友的热烈欢迎,热情接待,畅叙往事,宾主尽欢。
老何酒量很好,与单位另外两位男神号称三剑客,有酒神之称。他们都身材高大,体型魁梧,喝起酒来滴酒不留,生怕浪费。一次公务接待,我怕他喝多,偷偷将他的杯中酒换成了水,他感觉不对劲,马上说:“这不是酒,我的酒呢?”我很尴尬,只好不露声色地再给他倒酒。
就是这样一个性情耿直甚至有些一根筋的人,见到阔别多年的战友后,情感逐渐由内敛深沉变得放达舒展,天南海北地叙旧,战友情深溢于言表。老何的上级政治部主任是一位上海人,儒雅博学,他的夫人更具有典型上海女性的优雅美丽;同年一起入伍的战友转业南京,在秦淮河畔成家立业,逐渐发展,在政府部门任职,继续施展政治抱负;同年一起转业的好兄弟,头脑灵活,在杭州下海经商,功成名就,接我们吃海鲜,豪华的楼宇包间端上来巨大的食物容器,让我感叹惊异。还有什么比久别重逢的欣喜更热烈的表达方式呢?一切化在食物中,酒水中。
那是一次美好的旅行,充满欢声笑语。然而,接下来我将见证一幕别样的场景。
最后一站在合肥。肥东肥西两个城区,老何战友早早在目的地等候我们。这位战友转业以后投身警界,与我们都是同行,当时已任肥东分局刑侦支队长。朴实的安徽汉子,棱角分明的五官轮廓,和老何平时的不善言辞倒有些性格上的相似。这次与战友相聚,昔日的好战友,今日的警界同仁,两位气质相近的男子有多少真情要倾诉。分别的时候,这位战友与我们一一握手道别,并送了我们很多安徽的特产。我们要上车了,他还站在风里和老何说话。忽然之间,我看到这位刑侦支队长流泪了,汩汩而出的泪水沿着他的眼眶而下,看得出他在极力克制,但仍然汹涌澎湃,不能遏止。
我第一次见到一个四十多岁的壮年男子因分别而流泪。那泪水一定是热的,燃烧着情绪的火焰,那是生命中曾有过当兵经历的人才有的共同情感。那透明的液体从心里而流,一定是回想起了战友情深的某个画面,一定是阔别多年重新聚首的欣喜,一定是面临分别又不知何时再见的不舍。总而言之,他哭了。
老何手指夹着一支烟,猛吸几口,昂首吞吐出几个大大的烟圈,复又低下头沉默不语。深邃的眼睛垂下眼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一阵烟雾消散,只见老何掐灭烟蒂,向下掷去。他咬紧牙关,与战友深深拥抱,又很快离开,大步流星地向车上走来,我们都在车里等他。
待情绪稍许平复,我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问老何:“怎么你的战友那么激动,都哭了,你为什么不哭?”老何眨眨眼睛,转而反问我:“你怎么知道我没哭?我忍住了。”是的,他一定在心里哭,他用抽烟极力掩盖自己想哭的冲动。我收起小妹对大哥的随意,转而变得凝重起来,觉得自己刚才的问话显得肤浅而幼稚。
车轮滚动中,月台上那位战友还在与我们挥手告别。一路向前,从倒车镜里,我看到他的身影矗立在风中,一直目送我们远去。他也是“我心送君三十里”吗?
转眼二十年过去了,老何也退休了。每当看到他,我就想起那次难忘的送别。直到我在时间的洪流中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分离。有时是送人,有时是被送,有时我回过头,送我的人还在原地,有时我久久地站在原地,等待一次回眸,一次挥手,一次泪流,然后接下来的路还要自己走。
四
还是回到王夫之吧。
从十七世纪开始,中国面临着一场重大的变革。大明王朝已经由巅峰走向衰落,一个新的朝代即将取而代之。王夫之的前半生全部投身反清复明,而当他对南明王朝彻底绝望之后,领悟到历史的车轮无法阻挡,他将后半生的四十年用于发奋读书,著书立说。他的思想和著作在当时毫无名气,但是经过了两百年的岁月沉淀,他的思想开始被广泛接受,学术地位已经被全球公认。鱼冲波而上,不损其鳞;鸟逆风而翔,全用其羽。王夫之在内心深处,也送别了那个曾经的自己,转而成就了另一个全新的思想大儒。
我想,在很多个人生的转折,我们每个人除了有形的送别,其实也在无形中解构自我,都在跟过去的自己告别。我们送别人,也送自己,然后在时间的坐标中,构建新的生活,雕琢新的自我。
回想自己,何尝不是不断与旧我告别,在人生的月台上一次次和自己洒泪挥别,从稚嫩到成熟,从天真到沉稳,慢慢驶向人生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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