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门里门外(散文)
生与死,中间隔着一道门。活着的时候,向前行走,有人被一块石头磕绊,摔了一跤,爬起来继续赶路。那道门必然要通过,无论是柴门,朱门,铁门,铝合金门,迈出一步不一定是阳光明媚,彩霞满天,也许是雪花飘飘,寒气逼人。我在村庄生活三十年,在这片大地,我亲身经历,祖父的离去。
祖父最后的日子,像一根一根刺儿,扎在我心底,拔出一根,又长一根。乌鸦四五只,偶尔也有两只,飞落在我家院外的白杨树杈上干嚎,嚎得村子摇晃了几下。父亲弯腰,捡一枚石头,抛往乌鸦,它们纷纷逃离,不忘将一泼稀屎拉在父亲头顶。父亲抹一把,腥臭。本家大娘说,堂子,请木匠,凿房子吧。大娘是过来人,在村庄,乌鸦绕着谁家树木嚎,准有一个人去世。父亲明白大娘的意思,从偏厦子搬出几年前砍伐的杨木板,摞在院当间。王才木匠和林木匠,父亲是黑天去请的,拎着草鸡生得二十个蛋,一人十个。乡里规矩,找木匠,不能空手,拎十枚鸡蛋,事事如意,心想事成。王才手艺高一些,南河人娶媳妇,打发闺女,老丧人,王才场场不落。打的箱子柜子棺材,样式新,还雕龙绣凤、鸟虫花草、鱼虾牛马。动植物在他的一柄刻刀下,栩栩如生,立体感很强。远亲不如近邻,王才不多要工价,实在贫穷的,有口饭吃就行。一口棺材,良木最好,但普通的枣木,经过王才的精雕细琢,显得庄重肃穆。王才说,那是人永远的家,住进去舒适温暖,就像在一铺炕上睡着了。
父亲请王才木匠时,王才问,还请谁?父亲说,林木匠。王才把抽了半截的大生产扔地上,用脚碾灭,请他我不反对,但我有个要求。他必须听我的,否则,有我没他,有他没我。父亲说,好好好,一切你安排。
九月的太阳,炽烈热辣,几棵果树硕果累累,祖父那些天,居然不让人扶他,在叮叮当当的凿木声中,走来走去和王才木匠扯几句闲话。他伸手,一遍一遍抚摸渐渐成型的棺材,眸子沉淀着世间最美的安详。这是人最终的归宿,没有人不被这座房子收割。生与死,其实,仅仅一步之遥。有的人走了几十年,有的人半途就夭折,对一个十岁孩子来说,死是那么陌生,又疼痛。我寸步不离祖父,想多陪他一会,并趁着祖父不注意,蹲在一朵花前,哭了一场又一场,冲着天上的月亮祈祷,希望我的虔诚打动月神,留下祖父。
几天光景,棺材做好,泊在两条长凳子上威武霸气,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的气息。乌鸦又来了,怎么驱逐,也不走。祖父安慰我,别怕,我去另一个世界,和你奶奶团聚了。那里什么也不缺,谷子、玉米、麻花、猪肉,应有尽有,我们会很幸福。祖父说这些时,抬起头,注视着门前的山坡,松林密布,风卷来一阵阵松涛,坡上住着我过世多年的祖母。在很长的一段岁月,两年,五年,甚至十年。祖父黄昏,或者是午后,腋窝夹一把镰刀,他攀上坡地,砍掉祖母坟头的杂草,坐在坟前,抽一支烟锅,说一些悄悄话给祖母听。一坐,就是一上午,将日头坐落山,一弯月牙悬在天际。有时喝一口米酒,一边抿酒,一边流泪。祖父常来坡地同祖母谈心,后来,祖父患了肝炎,走不动了,去不了坡地。晴天雨天,祖父雷打不动,坐在门槛,望着祖母睡觉的坡地,不言不语,他就这样,看着日月一点点流逝,孙女孙子上学读书了,他也老得肩膀矮了一寸又一寸。
那晚,祖父破天荒吃了半小碗面条,酸菜卤子。祖父吃完饭,吩咐父亲把寿衣寿裤寿帽子寿鞋找来,请村里执事刘国梁来一趟。风水先生,就请乡上的孙麻子,他有一套阴阳八卦,易经风水,精通得很。父亲没迟疑,孙麻子不好请,身价高,香饽饽一个,终日在外给人看墓地,择日子,瞅风水,钱一沓一沓的流进腰包。他家在乡上,第七个盖起两层楼,其余几位不是当地首富,就是做官的。父亲唯恐请不动,让刘国栋去磨嘴,搭上一条大生产烟。很快刘国栋带来消息,成了。祖父临终时,要见到孙麻子,交代他为张家选个好坟地,子孙后代出大学生,当官的。孙麻子那黑坐一辆马车来得,祖父对他嘱咐一遍,就平静地闭上眼睛。
门口左门楣,挂着烧纸,男左女右,这是规矩。刘国栋派人到村里老吴家卖店,买了一挂鞭,几个二踢脚。远亲近邻,潮水般涌来。祖父穿戴整齐,躺在正门地上,几块门板拼凑的床上。哭声,一波一波荡来,月色清凉,什么鸟凄厉的叫声,划破夜的寂寥。
父亲顶着孝衫,来一个吊丧的,就跪下,陪人一起叩拜。祖父只是睡着了,我不敢接受这个事实。有人哭,我也哭。我将嗓子哭哑了,北部山区,那天夜里下了中雨,雨声风声淹没了断断续续的哭声。
祖父是第三天早晨,被安置在棺材里,我见到他最后一面,大娘和姑姑们不让我哭,他们念着祖父的名字,说一路走好,在天国没有病痛,没有忧伤,没有眼泪和生离死别。我的心逐渐平息,尘世之外,真的有这么一个地方吗?我情愿相信有,我十岁孩子思维能抵达的,白云般的清澈,河流似的干净纯粹。我相信,祖父享福去了。
雨过天晴,孙麻子还是把祖父安排在祖母的左边,并列躺着,他们这下,长相厮守,耳鬓厮磨。生不能同日,死后却能天长地久。祖父如此,祖父的祖父也如此,我们皆是一批一批的庄稼,被一茬一茬割取后,回归大地,与大地融为一体,生出草,长出花,长出一年四季的蓊郁与萧瑟。
那日回老家探望父母,父亲在饭桌上说,王才木匠走了,他做了一辈子木匠,打造了数不清的棺材,临了,自己没捞着住进宽敞的棺材内,被推荐火炉烧成一把火,几根骨头,盛在一只铁匣里,火葬,新制度,不得违抗。
村子的匠人基本消失了,木匠、铁匠、石匠、纸匠,他们统统活在一部词典里。像我这代人,七零后,死后,也别想着有一口棺材,一只铁匣子。推进炉火烧完,让子孙撮到一个袋子,撒进大海,抑或沟壑里得了。
站在生与死之间,做到活得坦荡,一身凛然正气,揣着良心行走,何惧半夜鬼敲门?无欲则刚,况且,有生就有死,这是自然法则。向前迈左脚,右脚的时候,测一测水深水浅。那道门,一旦打开,要么是活好,要么是折磨。人走凡尘,朴素最真,简单即是幸福。在活着这个问题上,有几人活得通透明白?活明白了,那是历经磨难,九死一生,方悟透活着的意义。
努力,为了好好活着,也为不卑不亢,悲壮的死去。不管哪种形式,火葬或土埋,撒往江河湖泊,再度轮回时,终是托生一只猫、一条狗、一匹马、一头骡子、一棵芨芨草,愿灵魂也充满香气。
门里门外两个世界,不一样的人生。行走尘世,坦坦荡荡,怀揣着良心,摸着河走路就不会畏惧。暗处射来的一支毒箭,任何一道门,对内心光明磊落的人而言,都是向前迈进的一块石头。坦然面对生死,有一天,大地把我们收留。尘归尘土归土,可以和地上的山川湖泊,草虫鸟兽一起接受佛的一次又一次轮回,涅槃重生。
生与死是一个人不能回避的现实问题。全文思想性和哲理性强,充满对人生的思考和感悟。
佳作欣赏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