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中期，我医学毕业，被调剂到学校当老师。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工作，寒窗苦读的日子里，做梦都像我的老师一样站在三尺讲台上挥洒满腔教育激情。虽然我不是师范类专业，但是我打心底里喜欢教师这个行业，求学路上恩师们那些魅力的身影始终萦绕心怀。
　　 这是一所偏僻的乡村中心小学，两道破旧的铁栅栏门，二十多排掉了墙皮的砖瓦房教室，木窗户里不断有脑袋探出来。土操场、土道路，即使校园一角的小池塘，也被一千多双小脚丫踩踏得结结实实，应了鲁迅先生那句话：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上课前，我被告知，教案教参都早被抢光。老校长在其余老师那里勉强给我要了一本旧课本，其余的教学用书，无论买或者借，都让我自己想办法。
　　 我不知道，同事之间因成绩比拼，都互相暗中较劲儿，所以我也没有任何压力，只想教会孩子们即可。再说，小学内容还需要教参嘛，没有那么深奥吧。
　　 我接任的班，据说是个全乡连年倒数第一的班级，原来的语文老师已经绝望透顶，所以甩手给了我这个不明缘由的半路来者。
　　 开学第一周，语文组听课，从我开始。我也没多想，也没多准备。一个女同事好心提醒我，不用紧张，都是本校老师，帮我指出缺点，我才会进步。我内心一阵温暖，拱手致谢。教室里，气氛异常紧张，孩子们都瞪大了眼睛，屏息凝神。从校长到语文老师，全部到齐。我左手提着课本，右手拿着粉笔，众目睽睽之下，自然地走上了讲台，只差哼支小曲儿了。
　　 上课铃声一过，我就开始一边读课文，一边信口开河，一边想起写啥就在黑板上划拉啥。二十多分钟过去了，宽大的黑板上洋洋洒洒爬满了我的笔迹。孩子们也群情激昂，完全不像倒数第一的样子。下课了，当我走出教室的时候，一个女老师正在和校长说：“她这课，完全不按套路来啊！”慈眉善目的老校长呵呵一笑，回道：“别看套路不对，她都讲到点子上了，看来语文功底还是不错的。其实，我觉得，只要学生会了，就是好课。”那女老师撇了撇嘴，又睨了我一下，一甩长长的披肩发，转身走了
　　 在听别人的课后，我才知道所谓的教学套路，就是师范学校训练出来的统一模式，确实挺好，教学流程规范严谨。可是，我觉得语文学习那样太死板了，为什么非要学生的回答和教案教参书上的一样才可以呢？老师的引导苦口婆心，引不到答案上就不算完成教学任务，有必要吗？高兴和美滋滋儿不就是一回事儿嘛，为啥非要说高兴才算对呢？我不明白，或许是我确实缺少专业技术。我虚心请教时，同事们只有神秘地一笑，没有人告诉我。或许，对于我这样的门外汉，人家都有心无力吧。
　　 后来，我也懒得再问，继续随意自由地上我的课，想咋上就咋上，只要孩子们高兴地学习，快乐地接受，即使每天进步一点点，又有何妨呢。
　　 课余时间，我带着孩子们来到树荫下，仰望如伞似盖的大树冠，聆听鸟鸣蝉噪，感受夏风凉爽。秋意渐浓，我带着孩子们走进校园的角角落落，搜索秋天的印迹。我们一起，附身与小草低语，侧耳听秋虫呢喃，抚摸挂满果子的海棠树，伸手接住那悠然而下的落叶^校园里到处都有我们的欢声笑语。
　　 或许是乐极生悲之故吧！那年秋运会，我班以零分位列全乡倒数第一。在前埔中学浩浩的操场上，六十多个班级竖着耳朵听着那久久回荡的声音。那一刻，所有的眼神集体射向我们班的位置。孩子们的脸上失去了昔日的光彩，一个个像犯罪分子一样低下头。这成绩是我意料之中的，班里确实没有体育人才，即使没有拿到分数，孩子们也尽力了。岂能这样自残呢？我大吼一声：“抬起头来！谁看我们，我们就看谁！”可是，孩子们不仅没有抬头，反而情不自禁地呜呜哭了起来。一个，两个，三个^最后，全班竟然哭作一团。“比体育，我们确实比不过兄弟班级，贵在参与嘛！都别哭了！我们比学习成绩吧！”班长哭咧咧地告诉我，学习成绩更不用提了，一年级开始他们就是“金牌”倒数第一。我告诉他们，事在人为，事在人办。只要想拿第一名，认真学习即可。智力都是相同的，就是要比努力与否。
　　 从那时起，孩子们憋足了劲儿。有的同学早早就来到学校晨读，朗朗书声总是率先在我班响起。有一次，海波妈妈风风火火跑到班里，一探头看见了海波，才用手捂了捂胸口，“哎呦，这个熊孩子可吓死俺了，我睡醒一睁眼，孩子没了。他爷爷说他黑乎乎的时候就背着书包走了。”全班哄堂大笑起来。
　　 时间总是那么匆忙，期末考试到了。有的老师半讽刺半嘲笑地说：“你们班学习劲头这么足，如果不拿第一，就对不起整天起早贪黑地忙活了。”我不在意她话里的意思，笑着说：“只要有排名，就会有先后，名次只是说明这一段时间的努力程度，又不能决定未来。只要孩子们愿意学，学着快乐就好。”在她们鄙视的目光里，我依旧提着那一本旧课本，大步流星走进教室，与孩子们共渡时光。
　　 期末考试成绩公布了，我没有兴致去关心，也没有能力去应对那些小肚鸡肠。出乎意料的是，这次没有人搭理我，见面只是扭着头或者装做没看见。我的心里轻松多了，或许是大家都熟络的缘故，她们不好意思了吧。“第一！第一…….”班长带着一帮孩子远远地跑过来，边跑边喊。我不由得扑哧一笑，心想这帮家伙思想成熟这么快，可以欣然接受人家拿第一，不仅不哭了，还能为人家这么高兴，实在难得。“老师，咱班第一，您咋不告诉我们呢，这是别的班的同学说的。”我不由一惊，不会是戏虐我们吧。既然这样，我倒是要看个究竟。
　　 左右护拥之下，我们一起来到办公室。教导主任笑脸相迎：“恭喜啊，你们班第一名。”那鲜红的榜面还躺在他的桌子上，似乎是在等待我们的到来。这出其不意的成绩令我喜出望外，我们抱成团欢呼着冲进教室，全班一阵欢叫。木格子窗口，还有许多围观的小脑袋。我掏出十块钱给班长，“买糖吃去！”
　　 那一年，班里六十五名小学毕业的学生全部及格。我找到校长，要求多给我班一张奖状，校长欣然应允。排名最后的学生，语文成绩60.5分，这个比我个头还高的男孩子是上学以来第一次及格，也是第一次得奖状。他竟然默不作声地哭了。我鼓励他：“你能够以这样的成绩进入中学，以后一定会是一匹黑马。”他没有回答我，只是任由泪水顺着脸颊流淌到嘴角，静静地舔舐着。他双手拿着奖状，贴在胸前，站了很久，才缓缓离开学校，还不时回头看我。
　　 有的老师问我经验，天知道，我哪有什么经验可谈呢？这第一名纯属巧合而已。有的老师根本不相信，又悄悄问我班学生，语文老师是如何教学生的。学生回答说，老师就是和她们一起玩，一起交流，她们感觉老师是她们的玩伴，在一起很快乐，什么话都可以说。
　　 二十多年来，在这所偏僻的乡村小学，我依然带着孩子们走出教室，在校园里寻找时光。扒拉扒拉松软的泥土，用手划拉起来，堆土高高，还把手插进去，甚至胳膊也埋进去，拍打结实了，再小心翼翼地抽出来，集体欣赏杰作。按下柔软的枝条，细细观看小树嫩嫩的芽儿，抚摸成熟的叶片，轻嗅绽放的花香，观察果子的成长，感慨落叶的彷徨，伤感枯枝的迷茫。操场上，树荫下，做游戏，打雪仗……有时候，还写成作文，有的同学还在《济南日报》发表豆腐块呢。
　　 一批批孩子擦肩而过，一批批孩子又迎面而来。我从来不计较孩子们的分数，在我眼里，孩子们都是一样的。我相信，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长的路。只要脚踏实地地努力，就会有收获。
　　 而今，学生的孩子又来到我身旁，他们都叫我“奶奶老师”。土房子没有了，教学楼早已伫立在学校中央，到处都是硬化路面。蓦然之间，我才发现流逝的时光，不知道去了哪里。
　　 2021年，我决定买车。在济南工作的学生得知信息后，趁着周末两天时间，转悠了整个济南城，选定后，约我去看看。当我到达后，果然是我称心如意的款式，价格也可以接受。由于去得匆忙，准备不足，付款的时候，出现了麻烦，人家不接受现金，必须一次性转账付款。学生二话不说，打电话给媳妇，媳妇一听是给我用，立即转账。三十多岁的小伙子高大的身影跑前跑后办手续，而我局外人一样安安稳稳地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矫健的步伐来回奔忙，直到停止。学生问我开车技术如何，我说从没开过自动挡，偶尔开手动挡，路上没人没车的情况下还可以。他皱了皱眉头，帅气的发型一阵煽动，决定给我开到家。
　　 他教会我操作的时候，太阳已经趴到地平线上打盹了。漂亮的妻子开着车，带着孩子们来接他了。一家人的笑声里，汽车绝尘而去。
　　 2022年春节，我们再次相聚的时候，他家三岁的老二昂着稚嫩的小脸说：“爸爸对妈妈说，您是个快乐的孩子王，我也要跟着您当孩子王。”我们一下子哄堂大笑起来。
　　 我的快乐来自一批又一批的孩子们，他们就像张张白纸，我涂鸦了快乐，也收获了快乐。教育不是职业，而是事业；教育不是名利场，而是付出真情的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