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棋语(散文)
一
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下象棋,已然忘却了。不过,肯定在很小的时候。至于小到什么时候,无从记忆。
我曾屡次试图静下心来,选择一个适合的时间和环境,沉浸于往事,把记忆的触角深深扎进岁月的深潭,寻觅记忆中最早一枚棋子的影像。仿佛一位胡须颤抖的渔夫,把一张渔网撇向湖水,渴望打捞一条曾经几十年前从网中逃逸的鱼,结果总是茫然而沮丧。
其实,很多时候,我们总是这样,该忘却的记住了,该记住的忘却了。但有一个声音却始终响在我的耳畔,那就是,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清脆悦耳,甚至一度魂牵梦绕。记得,三四十岁时候,沉溺于弈棋。夏日的夜晚,闷热难眠,常常在夜半时分,被窗外小巷里那盏路灯下传来的悠扬棋子声所吸引,蹑手蹑脚溜出去,凑到路灯下,蹲在下棋人的身边观棋。当然很多时候,也会应邀来上几盘,沉浸在棋子砸在木质棋盘上那种笃实的声音中,不知不觉中,杀得天昏地暗,有时及至凌晨两三点钟,才余兴未尽地返回家里。为此,还写过一首五言无题诗,其中有“汉界歇疲马,推窗月无痕”的句子,可谓痴迷弈棋的写照。
我喜欢下棋,仅仅出于娱乐,没有什么更高雅或者更恢弘意义。如果说有,也不过是感觉,下棋似乎像掰腕子,只不过较量的不是腕力、臂力,而是一种关于智力的角逐。能在赢棋后得到关于智力的某种确认,进而萌发自信感,愉悦感和成就感。仿佛自己的智商得到了官方认证,至少要高于输棋的人。由此推论,在输棋的时候沮丧、懊恼,似乎智商被质疑。所以,弈棋的人大都因赢棋而欢呼雀跃,因输棋而黯然神伤。
或许,真正原因在于,我喜欢形象思维,能从具象的思考中获得理性的愉悦。
二
关于棋盘,有许多种,我喜欢那种木质的,透着韧性和灵气。
木质的棋盘,大都是象棋爱好者自己制作的。用硬木板制成,四周有低低的围框,可以对折,平素叠在一起,对弈时展开。
棋盘上漆着褐色的油漆,有的没有涂漆,只是平滑的木板,露出朴素的木纹。盘面上大多刻着或者画着棋盘线,横平竖直,规整庄重,很有两军对垒的阵势。折叠之处的横木条上,刻写“楚河汉界”四个字,有的是隶书,有的是老宋体,有时,还会有小篆,字体遒劲,很有传统文化特色。让弈者觉得置于面前的并不是一面棋盘,倒更像一本线装书,古色古香,陡然有种阅读古代文化典籍,体味古人闲情逸致的雅兴。所以,每每坐在这样的棋盘面前,我多少会有些许的情感亢奋和理性忐忑,仿佛面对一位高贵的女子。
当然,也有调侃性的提示,我见过一张棋盘上,棋盘两侧有一副对联,刻着“谢绝支招,多嘴是驴;观棋勿语,不下为高”,从另一个侧面描摹了围观弈棋的热闹场面。
棋盘展开那一瞬间,情形十分美妙。木质棋子之间相互撞击并与木质棋盘摩擦,哗啦啦,发出潮水般的响声,声音有的低沉,有的清脆,仿佛打开的不是一副棋盘,而是一座正在奏鸣音箱;也像一只珠宝匣,珠玑相撞,叮叮当当。只这声音,就足以让人陶醉。
棋子自然也是木质的,大多是硬木,透露出清晰的木纹。有些年代久远的,棋子上有了粗细不等的裂纹,也有些已经断裂了,主人便用白色或者黑色的胶带扎上,仿佛沙场上负伤的将士。尽管伤痕累累,却不影响弈棋的情趣。有些弈者,不管棋艺如何,气势绝不少半分。抓过棋子高高举起,重重地拍在棋盘上,发出啪的声响。主人一咧嘴,心里疼一下。
我喜欢大棋子,颠在手里,沉甸甸的,像一块金属。大的棋子大凡密度高,质量大,即使不去重扣,用食指和中指文雅地拈起,轻轻放置在棋盘上,发出细微的吧嗒声,也很有气质,颇具儒雅风度。像隐者,在山林间散步,眉宇疏阔,素衣飘逸,气定神闲。屐踏雨后的青石板,清脆的足音回荡在山谷里,像啾啾鸟鸣。
许多达到一定层级的民间高手,往往会如此着棋,不愠不燥,指间衔着一股矜持和淡定的棋风。
三
其实,我的象棋水平一般。如果确切定位,应该属于高手中的“臭手”,“臭手”中的高手吧。
我之所以痴迷于象棋,更多的在于娱乐。让思维从工作或者写作中的定势走出,从另一种思维角度寻觅思想的快乐、时间的快乐。
一张棋盘在面前,仿佛展开了另一个缤纷的世界,它与现实世界相似,又迥异。思维和情感在逻辑的硝烟中匍匐前进,寻找一条突破的路径。
有时,我是一个士兵,持戈戍边,沿着前沿阵地的沟壑瞭望对方阵地,战时总是伺机跃出战壕,巧妙插入对方阵营,用自己的生命牵制对方,随时准备牺牲,来换取整个战争局势的转机。很多时候,我都会率先中弹,生命被无情地取缔,尸体自然被及时清理出战场,搁置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之外,灵魂却眨着眼睛,依旧牵挂着战事,为之后残酷的厮杀欢喜或者痛苦。
有时,我是一辆战车,趁着空隙长驱直入,闯进对方的营地。我左突右冲,消灭沿途一切阻击对手,像一辆重型坦克,碾压着战火,轰隆隆地前行。当然,也成了对方重点歼击的对象,遭受各种围追堵截,有时不慎,就会掉入对方设置的陷阱,不得已用昂贵的生命代价,兑换对方一些不等价的兵力,并非死得其所。而且,这很可能导致整个战局发生根本性的转变,甚至全线崩溃。
有时,我是一个卫士,忠诚地守卫在主帅的身边。我用自己独有的行动路线,护卫主帅的安全。所以,表面看,我居于战场的大后方,横刀站在大帅的帐篷之外,似乎相对安全,其实,我恰恰是对方重点研究撕破的最后一道防线,关系到一场防御战胜败的关键。如果是一场惨烈的战役,我的胸前常常直接抵对方寒光凛凛的刺刀,我必须冷静对待,勇敢而灵活地调整身体姿势护卫身后的主帅。然而,只要城池沦陷,我的情形总是不太妙,常常无力护主,导致主帅被杀。毕竟,我仅仅是个卫士,只是一副的盔甲。
更多时候,我是主帅,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瞭望战场。我必须透过弥散的硝烟,发觉对方的行动迹象,及时做出战略调整,让战争按照我的节奏进行。战场厮杀残酷胶着,有时高歌猛进,有时节节退败,我的思维也随之张驰。每每到了这个时候,我都会点燃一支香烟,皱着眉头苦苦思索,仿佛奥林匹斯山巅的神祗们,从云端俯瞰特洛伊战场一样,绞尽脑汁。毕竟,我所面对的不是那些木质的棋子,而是另一些神。
当胜负已定,棋盘上的战争硝烟散尽,我才会揉着僵硬的脖颈,抬起头端详对面的弈者,两人同时发出会意的微笑。一场智慧的绞杀落下帷幕。
胜利了,尽管欣欣然,却没有亚历山大远征凯旋的盛况,也没有“胜天半子”的悲壮,常常只是一个微笑,算是给疲惫的智慧一个抚慰。失败了,也无所谓,虽然悻悻然,却没有李煜失国“落花流水春去也”的哀伤,更没有项羽垓下挥剑自刎的决绝,也是淡然一笑,带些落寞的怅然。
我无法统计一生下了多少盘棋,赢了多少,输了多少。胜负已成题外话,我已然从中体味到了情感起伏的波澜,思维的弹伸的韧力,以及一个个百无聊赖,心事茫然的日子,让我的情感丰富而细腻,领略人间生死离别、喜怒哀乐;也让我的思想一生锋利,闪烁着孤独的刃光。
四
记得,似乎有一位名人说过,人生如棋,但人生又不如棋。人生如棋,诡谲变幻,暗藏玄机;人生不如棋,在于只要开局,绝无缓棋。
有时闲暇,就坐在窗前,在茶水雾气氤氲中,望着四季闪过,思索人生。
纵观我的人生,恰如一次波澜起伏的棋局。有过顺利,马蹄着香,春风得意;也有过坎坷,幽谷迷茫,踟蹰彷徨;更有兵败山倒,黯然落马,仰天叹息。这注定不是一盘好棋,起伏跌宕中,似乎早就埋藏着一条隐秘的线索,那就是命运的悲剧。曾几何时,我像俄狄浦斯一样,怀揣对神的疑惑和改变命运的意志,踏上一条崎岖而泥泞的路,我想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气,撬开这个世界几块砖,改变某种宿命,从而创造一个姓氏的辉煌。这盘棋,开局很好,一路阳光明媚,花红柳绿。不料想,风乍起,乱云诡异,满楼风雨。我面对偌大的人生棋盘,迷失心性,走出一招臭棋。于是,万物萧杀,花落遍地。虽然,还算不得满盘皆输,至少,风卷残云,损兵折将,已无招架之力和恋战之心。
我退出战场,走出硝烟滚滚的境地。我躲在世界的一个角落里,远离纷争。我本不是一个隐者,却又不得不隐匿。
似乎,人生已成定局。硝烟已然散尽,昔日的战场也被时间的野草覆盖,只有徐徐的风,还在低吟曾经的故事。
我在这段历史的端点思来想去,某一日,忽然省悟,我似乎没有错。我的每步棋都充满了坚定的逻辑,之所以败绩,就在于勇气。勇敢是战士的美德,也是战士的悲剧。我在智慧的较量中,更多依赖的是冲锋陷阵,用个人英雄主义替代智慧,感性取代了理性。
是的,象棋是智慧的运动,勇敢必须服从智慧的安排。敢于献身,是一种牺牲精神,值得敬重与褒扬,却不等于取胜。
记得,早年经常在路灯下参加擂台棋赛,赢者不动,输者退出。一位棋友,性格粗犷豪迈,下棋也是风风火火,大刀阔斧,气势如虹,敢于短兵相接,厮杀肉搏。下棋中,他的吼声和棋子陡然砸在棋盘上的声音,常常震得灯光嗡嗡摇晃,仿佛一枚炮弹呼啸着落在棋盘上炸开,令对弈者倏然色变,胆颤心惊。但他常常落败,结局注定是他魁梧的身影落寞地离开棋盘。我没那么鲁莽,也没那种魄力。但也常常敢于进攻,出奇制胜,有胜有败。
我从不为自己的人生后悔,我知道象棋“举棋不悔,落地生根”的规矩。但还是对自己的人生臭棋,不时发出叹息。倘若可以重来,胜负未必如此。然而,这仅仅是一种扼腕之后的自我安慰。
历史,无法修改。
五
晚年,我离开了故乡,也离开了棋盘。
陌生的城市里,我没有棋友,只有对木质象棋的眷恋。
阅读,写作和思考,成为我存在的意义。有时,我也会懊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更早一些专注于文学。二十多年前,有一次人生的抉择,给出两个选项。一是到文化部门任职,一是到文联任职。我选择了前者,或者说,我投身于政界,抛弃了文学。现在看来,其实我更适合文学。当然,似乎现在也不迟。虽然老了,但思想依然苍翠,没有一片落叶,没有一根枯枝,甚至,没有一丝皱纹。文学情趣也非减反增,渐入痴迷的境地。
我开通了游戏网站,写作之余,在网络上可以继续弈棋。只是,少了那种氛围,也少了情趣。不过,这已经无关紧要。我现在所追求的,已然不再是胜负,而是思维的快乐。我把目光聚焦在电脑显示屏的棋盘上,思想从文字中抽出身来,跳入棋局中,仿佛一个野浴者,抖了抖身上的河水,扭身跃入一个游泳池,展现思维的另一种泳姿。
我不必考虑对方是谁,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胖是瘦,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不必带有任何情感的成分,只要他(她)和我同属于一个段位上的棋手,能给我带来思维的难度,让我面对棋盘频频蹙眉,那就足矣。
人生这盘棋,基本尘埃落定。可生命这盘棋、文学这盘棋还在继续。如果在生命的晚年,能够做一枚文学的卒子,站在文学的前沿,似乎是一件惬意的事情,也是人生一个美好的尾声。
这盘棋一定要走好。我常常这样提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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