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瀚】烫金牌匾(散文)
“请进,老柯。”蒋老师柔和的声音好多年没有响在我耳旁了。
蒋老师的客厅很宽敞,花花草草好多盆,还没来得及欣赏,就被正面墙上的一块牌匾吸引了。匾上“仁义传家”四个隶书大字,遒劲有力,仿佛在敲打着我的灵魂。走近了看,牌匾金底浮雕,刻有“梅兰竹菊”。
我早就知道,蒋老师家曾经是书香门第。到他这一代,书也不香了,门第也没了,但是,家传的“温良恭俭让”从没有缺失。
蒋老师见我对牌匾有兴趣,踮起脚尖,抬起手,抚摸着牌匾的边儿:“这是我家传了十三代的宝贝了。”
我靠近了仔细端详,忽然觉得这块牌匾有些异样,可也说不出来。蒋老师大概是看到我眉头皱着,拍拍我的肩头:“是不是觉得这块牌匾不太正常?”
“是啊,我怎么觉得这块匾正面看很厚重,侧面看似乎薄一半儿呢?”
“唉,可能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儿啦。”蒋老师把我让到沙发上,“你听我给你说……”
这时,他老伴儿已经把水烧好了,从厨房出来。老太太原来胖墩墩的,现在像一根麻杆。我担心她手中的水壶能把她压倒了,赶紧上前接住水壶:“大姨好,麻烦你了。”老太太显然是不认识我了,蒋老师说:“这是我的同事柯老师。”老太太点点头,满脸皱纹蹙成一朵干枯的花儿:“唉,老啦,记不住了,谢谢你还能看看老蒋。”
一听这话,我脸上发烧。要不是为了写教育志,我恐怕是不会来的。时间,流走的不仅仅是生命,还有亲情,还有友情,也有同事情。蒋老师跟我共事时间不长,对我的影响却很大。遗憾的是,自从他退休后,除了在大街上偶遇,从来没有主动接触。
老太太颤巍巍坐到沙发里,微笑着,一言不发,静静听着我跟蒋老师的谈话。蒋老师开始泡茶,他的紫砂壶嘴缺了一小块儿,茶水不规则地流向小茶杯,淡淡的茶香氤氲开来。蒋老师说:“老柯,你尝尝,这是我的学生捎给我的正山小种,只有贵客来,我才舍得。”
“你可折杀我了,蒋老师,我是什么贵客?”
我今天来的唯一目的,就是验证“明水小学”的相关材料。明水小学,无可争议地存在过。可惜,我们查阅到的资料要么语焉不详,要么大相径庭。在明水小学读过书的人大都过世,在世的也是耄耋之年,记忆模糊。我们整理半天,也理不出个头绪。
我们本来也想来打搅蒋老师的,可是对于父亲的事儿讳莫如深的蒋老师,能触动那颗脆弱的神经吗?正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蒋老师主动打来电话,说是要到我们办公室坐坐。
这哪能行?蒋老师80多岁了。我便成了全权代表,亲自登门拜访蒋老师。
“你就是贵客,”蒋老师抬起头,眼睛里竟然泪光点点:“你们能在教育志里给我父亲写上一笔,我的感激无法形容。”
“这个……蒋老师,志书要的就是历史的真实,有过的必须写,没有的不能杜撰。你千万别客气。”我接过蒋老师颤抖的手递过来的茶杯,轻啜一口,心中有一种悸动。
“嗯呢,”蒋老师拿纸巾擦了擦眼睛,“现在有不少朋友都在想方设法为我父亲正名,可是……唉……”
在蒋老师的谈话中,我了解到,他的父亲在抗日时期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处决。对于这个问题,近些年有了不同的看法。可惜由于资料的缺失和知情人的逝去,想还原真实的历史恐怕很难。但是,蒋老师家的这块牌匾的故事,我相信是真的。
根据史料可知,新中国成立之前,半岛地区由于远离中原文化,远离大都市,文化教育相对落后,虽然历朝历代也出了不少达官贤能,但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读书的机会还是少得可怜。
1931年,蒋老师的父亲毕业于牟平师范,回到家乡主持创办了明水小学,广收普通人家孩子读书,并担任校长。学校鼎盛期,学生来自周边方圆几十里地的村庄,甚至文登、牟平的学生都慕名而来,人数长期保持在100人以上。
学校创办初期,一无所有,蒋校长腾出自家房屋做办公室和教室。还砍伐自家山峦树木制作课桌板凳,卖掉自家山草补充办学经费的不足。特别是,办高小班的时候,缺少一块黑板,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板材,蒋校长觉得自家那块牌匾剖开后再合在一起,最合适不过了。
大家一听,大吃一惊。这块牌匾是当地乡绅名流赠送蒋家祖辈的,代表着身份和荣誉,纷纷劝说蒋校长另求他法。蒋校长说:“金匾挂在墙上只能看不能用,徒有虚名,改成黑板教授知识,让学生识大体,懂大义,这才是真正的‘仁义传家’。”
历史的灰尘或许能覆盖了牌匾的模样,但绝对掩盖不了牌匾闪烁的仁义光辉。蒋校长的冤屈或许得不到昭雪,但他的功绩是永远抹杀不了的。明水小学在短短的8年时间里,为中国革命培养了大批人才,厅级以上干部就有20多人。
喝了一会儿茶,蒋老师把我领到他的书房。书房并不大,左面是一面墙的书柜,装满了各色书籍。墙上是一幅正楷大字“仁义礼智信”。
“这是我父亲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手迹。”蒋老师抬了抬老花镜,眼里渗出了泪珠,“见字如面,用在这里也是恰当的。”
“蒋老师你的楷书像你父亲的。”我以前就很羡慕蒋老师的一手楷书,现在一看他父亲的手迹,简直惊为天人。
“我比不上父亲的一半儿。”蒋老师示意我坐在一张椅子上,拿出一本已经泛黄的笔记本,轻轻摩挲着,“这是我父亲留下来的。”
我双手接过来,这是蒋老先生的教学心得,其中有这么一句:“唯有教无类,方能振兴中华。”别的不说,就是这句话,足见蒋老先生当年的爱国情怀和振兴中华的迫切心情。
历史上,迷雾一样的事件层出不穷,冤屈的灵魂时时处处在游荡。大浪自然会淘沙,蒋老先生“仁义传家”的情怀不会湮灭。
书架上有一幅照片,蒋老师坐在中间,身边20多位年过半百的男女。蒋老师说:“这是我80岁那年,学生给我祝寿时的合影。”
照片中几位学生手中拿着同样的一本书,引起我的好奇。蒋老师说:“那是我的一个笔记本被学生拿去制作成了一本书。”说着,从书架上拿出一本递给我。
这本书制作相当精致,拿在手里,就觉得桃花盛开,花香四溢。内容是蒋老师30年前手抄的学生优秀作文的影印。蒋老师用娟秀的字迹,将孩子们稚嫩的思想和言语,精心地抄录下来,这真的是难能可贵。这或许只是蒋老师教学生涯中小小的一个片段,他那来自“仁义传家”理念的工作理念,可见一斑。
这本书,也是烫金牌匾,是对蒋老师教学生涯的高度赞美,是“仁义传家”的最新诠释。正像蒋老师墙上的一副对联:“仁义忠孝传家久,诚信谦恭立本常。”
临别,蒋老师要送我一幅字,让我自己选。身为中国书法家会员的蒋老师的小楷书法炉火纯青,摆在我面前的每一幅我都喜欢,最后选择了《陋室铭》。因为特别我喜欢其中的一句:“斯是陋室,惟吾德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