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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东篱·奇】粒米如山(散文)


作者:满山红叶 探花,18753.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489发表时间:2023-01-01 07:36:40


   一粒米从出生到成熟,中间经历着怎样的风雨,只有它自己清楚。米的前世到底是什么,谁也没去追究。先是一粒种子,在一张温床上培育,阳光一照,露水一滋润,泥土一发酵,一棵嫩绿的苗就出现了。其实,大部分种子,不择土壤。有一线希望,就努力萌芽。中学时读过一篇课文,描述的是黄山陡峭的石壁间,长着一棵松树。可以说是逆生长,松树没有受到外界因素影响,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这是松树的性格,越是恶劣的环境,越挺直脊梁。劲拔的姿态,源自一粒种子,多么神奇啊!
   动植物原本都是一颗种子。一粒米,在有了天地后,他们就井然有序地诞生。
   很多年前,祖父和一粒米朝夕相处,对米的尊重,令我们心动不已。他喜欢将一头牛拴在堤坝的柳树底,牛津津有味地啃着草,祖父走进一块稻田里,蹲下身,听稻子在枝蔓间灌浆,吸纳天地的灵气,身体拔节的声音,天籁,细腻。仿佛一条狭长的溪流,在祖父的脉管里奔腾,喘息。那些来自于稻穗的香气,沉甸甸的缀在祖父的粗布衣衫里。牛和祖父守着稻田,把日头守到偏西,百鸟归巢。牛在前,祖父在后。一人一牛,将夕阳拉得很长,拉到村庄,拉到云端,拉到院子内。老房子被一粒一粒米香渗透,就连梦里也延伸着一块一块绿油油的麦地。
   粒米的香,拴住了祖父,也让这个家香火不断。
   祖父在每一次饭口,务必检查我们的碗,若碗里落下一粒米,或者一枚菜叶,祖父伸筷头,敲敲碗边,示意我和弟,把碗舔干净。我俩不敢怠慢,抻着脑壳,捋直舌头,把一只碗,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舔个精光,跟水洗的没什么区别。祖父这个习惯,不仅在家里进行着,到别人家坐席,赶酒局,吃完饭,如法炮制。哪个碗没咂磨干净,他也顾不得颜面,捧起碗,非舔个一清二白不可。因他的举止,我不肯随祖父去赴宴。觉得丢人现眼,大庭广众之下,祖父也好意思埋着头舔饭碗,舔自己的我理解,他不放过任何一个人的饭碗。有时候,祖父滑稽的样子,令我生厌。我起身就走,把祖父远远地甩在后边。祖父说,“珍惜一粒米,这是光荣的事儿。”我嗤之以鼻,祖父再去吃酒席,我索性不陪同,或者避开他,躲在角落里,吃完就走。我逃不开祖父,祖父和我一样,有着深井一般的孤独。祖父孤独,祖父养得牛也孤独。
   祖父常说,粒米如山。不必解释。既然碗中的米粒就是一座山,那以米粒果腹的人,用舌尖去舔舐它,弯腰低头崇拜它,都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了。
   祖父放着牛,牛驮着我,走过摇摇晃晃的人间,牛拉犁,我坐在田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祖父吆喝一声牛,牛和那只犁脚步沙沙沙,像一阵清风吹过我,吹过原野,吹过树木。祖父扶犁,牛走得笔直。大片大片的玉米棵长势喜人,鞭子在空中一抽,啾啾啾响,抽醒沉寂的村庄,祖父扯开嗓子,唱起黄梅戏,“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我与娘子把家还……”祖父唱着唱着,哭了,他冲着山峦凝视很久,那个爱他的女人睡在山谷,牛与祖父相依相伴。夜阑人静的时候,我常常听到祖父的叹息,穿透格子窗,穿透石头墙,在宁谧的深夜,生长着辽阔的孤独,祖父的寂寞,是我无法抵达的高度。
   父亲的情感也是粒米一样的神圣之物,他不敢亵渎。心中的情感种子不能贸然发芽生长,但要呵护着。
  
   二
   祖父对一粒米,深入骨髓地爱着。他舔了一辈子的碗,也将舔碗遗传给父亲,祖父对着一只碗,马步,眼珠子瞪圆,像对付一块煮熟的肘子肉,认真细致,一丝不苟,生怕漏掉一点一滴。舔完碗,复查一遍,确准无误,心满意足地舒一口气,打个饱嗝,饱嗝里也是粮食的香气。
   父亲呢,他比祖父严厉。如果我们的碗没收拾干净,二话不说,筷子落在头顶,啪啪啪,脆响。疼,不得不长记性。吃饭时,存着十二分的小心。舔,舔得一尘不染,才罢休。不舔不行,挨一顿筷头子,还要被罚去割草,大热天,进玉米地,玉米叶子划伤胳膊,一出汗就滋滋啦啦疼。父亲还有一个喜好,捡饭粒。桌子上有一粒米,他也弯下腰,用手捏起来塞到嘴里。一块饼渣子,父亲也不放过,毫不犹豫地拣起,很自然地吃掉。他做这些,就像每天的必修课。我成家后,父亲骑自行车,走六里地来我家帮着给果树喷施农药,中午,我焖了一锅豆饭,满院子撵鸡,准备杀鸡。父亲阻止了。简单的饭菜,上桌。当着婆婆的面儿,父亲对我没舔干净碗,批评一通。父亲说,“书都怎么读的?这么糟蹋粮食,天老爷在看着呢,你要注意了。”我吓得赶紧端起饭碗,伸出舌头,舔起来。婆婆叽叽笑,我嗔怪地暼了婆婆一眼,父辈那个年代,对一粒米的深情,像大江大河,滔滔不绝。即便是古稀之年,父亲依旧是延续着舔碗的习惯,在收获后的大地,一次又一次,弓着腰,低着头,请一粒一粒米,回家。
   在旷达的尘世,人何尝不是一粒米?生或死,一直在低处。蝼蚁生存,遵循着自然法则。苟且也好,悲壮也罢。既然登上人生的列车,就该忍受悲欢离合,阴晴月缺;病痛和健康,忧伤与快乐。人同一粒米如出一辙,在母体孕育,分娩,与主体分离,独立成长。就如一棵树苗,未必都成栋梁,檩子和参天大树。纵是一棵弯曲的树,也有自己的价值。
   那时候,村庄很穷,一个一个生下来的人,像一株禾苗,有一天,上午或者下午。被安置在柳条筐里,送到山上,乌鸦三只,五只,追着撵着,它们嗅到死尸的气味。死去的小孩,也不给一捧土掩埋,就那么扔在沟壑,坡地。人一离开,野物来吃掉。人饿,动物们更饿。死了的人,禾苗似的枯萎,凋零。成为山野间的一个疤痕,一段故事。雨一落,风一来,就没了。大地恢复了平静,河照旧流淌,牛依然耕耘。一切向上生长的种子,马不停蹄地行走。
   一座村庄,兴衰荣辱,人会陪着走一程,又一程。用他一生的力气,情感和时间,并在某一时期生下一个人,两个人,接替他去爱这个村庄。人不是牲口,关上栅栏,不至于逃跑。给一点草料,就知足常乐。人愿意打破常规,冒险尝试。所以,很多的人,走着走着,就回不来了。这一批一批走掉的人,在另一个地方发芽抽叶,或者盘根错节,志得意满。或者憔悴不堪,苟延残喘。无论那一种状态,人习惯了那个环境,就不想转身了。
   无论在在世,还是离世,人啊,这粒种子都表现出生机勃勃。这粒种子,自然传播,代表着自然和社会的趋势,生生不息,繁衍绵长。
  
   三
   祖父和父亲没有走出村庄,他们已经把一粒米活成一棵蓊郁的胡杨树。而我呢?是结在村庄这棵树上的一粒种子,随风去了远方,我在父辈们未曾到达的地域,奔跑着追赶一辆公交车,一杯红酒,一场邂逅,一匹城市的意象之马;一幅安徒生的画作,一部外国作家的经典之作,一个玫瑰色的黄昏,我为这些不懈地努力着,并一次次失望归来。即使后来,我通过拼搏,有一间属于我的房子,一张木板床,却摆脱不了“租”来的意味。在车流涌动的街头,我无法向上攀援,唯有匍匐着,咬牙站着。被各种嫁接,忍受着四面八方汹涌扑来的风雨,就着一弯月光,梳理内心积淀的伤口,流一回泪,睡一觉,天亮后,一切又重新开始,所有的事物皆是美好的。走过千山万水,我发现,我终其余生,也找不回被我弄丢的村庄。我只能在纸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写一写故乡。想象着它牛马成群,五谷丰登。想象着村庄和城市的路尽头,一棵杏树下,伫立着我年老的父亲母亲。想象着雪花一朵一朵飘落,一座房子里,一家人围着炉火,人间正暖,春意盎然。想象着风尘仆仆地走进院子,那个等着我们的人,还在,还在。
   有时候啊,有时候,很想做一粒米,躺在一只布袋里,抑或柜台上,被一双手挪来挪去,无比谨慎。在一个兰花瓷碗呆一阵儿,晒晒太阳,听听小曲,看着人来人往,世间百态。这悲喜交加的世界,有一粒米的一席之地,沉寂,复苏,直至生命再度灿烂,频繁轮回。人最多三万多天,死后被一把土收割。人成不了一粒米,米涅槃后,也许成了人。因果的事,交给佛吧。
   佛说,“种善因,得善果”,那就揣着悲悯之心,行走天地间,该发芽发芽,该结果结果,不卑不亢,待到暮色苍茫时,依着一棵树,安详地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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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古代著名理学家教育家朱用纯说过:“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此话极言衣食之珍贵,当珍而惜之。今读红叶老师的此文,觉得其主题与朱老先生之语不谋而合了。文中倾情表达祖父和父亲对每一粒米的尊重和爱惜,对孩子的言传身教,对大地、对家乡的深情。祖父惜米如命,“我”从不解到厌烦到认同接纳,可见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粒米的态度和情感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这也标志着“我”在成长,认知在提升。很多年前,祖父和一粒米相处的情景令“我”心动不已,祖父蹲身聆听水稻灌浆、拔节的声音,其姿态是全情投入的,这是他付出心血的稻田啊,他的心与这片水稻共鸣共振。每次吃饭,祖父惜粒如金,将碗舔得干干净净,同时严格要求家中任何人不许浪费一粒饭食,“我”和弟只能照办。不仅如此,他去亲戚家参加宴席也这样舔碗,“我”深感厌烦,觉得丢人,祖父便语重心长地教育我。父亲遗传了祖父舔碗的做法,且有过之无不及。父亲曾当着婆婆的面,批评“我”不珍惜粒米,“我”于愧疚中读懂了父亲对于粒米犹似大江大河般滔滔不绝的深情。茫茫尘世,人何尝不是一粒米?祖父和父亲终其一生未走出村庄,由一粒米活成了顽强的胡杨树,而“我”却奔向了远方。如今,“我”对故乡的思念与日俱增,魂牵梦萦,粒米是“我”喷香的回忆。“我”甚至想,成为一粒米该有多好,任生命沉寂,复苏,在灿烂中轮回,接受冥冥之中的因果循环。该文笔法干练利落,语言趋向诗意的唯美,能感受到作者笔墨起落间心灵的震颤,那是对祖父对父亲穿肠透肺的思念,那是对故土,对庄稼、对大地纯粹而炽热的情怀。的确,粒米如山,亲人的爱如山,乡愁如山,优良的家风如山,代代相传。此文构思巧妙,文风朴实、亲切、深沉、透辟,富有质感,引人入胜,启人入境。盛赞才情,感谢支持东篱,倾力荐读,问候红叶老师早上好,谨祝元旦快乐,安暖相随!【东篱编辑:罗莲香】【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30101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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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楼        文友:天方夜谭        2023-01-02 13:55:48
  我的父亲说,他小时候吃红薯,他的爷爷会把孩子们剥掉的红薯皮捡起来吃掉;我的母亲说,她的奶奶会告诫孩子们碗里每一颗遗落的米就变成自己死后附在身上的一只蛆虫,粒米如山,很是厚重。拜读了,元旦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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