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瀚】火(微小说)
鲁家坡是大西北的一个小山村,一条马路穿村而过,两山夹一沟的地形,村庄沿马路带状分布。村子中间有家醋坊,除了醋,小店里还经营一些烟,酒,香、蜡、火柴等日常生活用品。
因紧邻马路,醋坊门口便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娱乐场。时常簇拥一些人群,其中,最热闹的当属下象棋,两人对弈,围观者众多。有的猫腰,有的伸脖子,从棋盘上方俯看棋局,有的从人群缝隙探进脑袋。一阵唏嘘声后,稀里哗啦的声响,棋盘又拉开新的战局。
众多棋迷中,有位叫鱼娃的,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他有两大爱好,一是棋,二是酒。要论二者最爱,当属象棋,有时只顾下棋,连饭都不回家吃。连赢几局之后,对手借故有事离去,他便再邀请人继续下棋,颇有百下不厌之感。自诩:“棋赢西北五省,酒喝黄河两岸。”在村庄难逢对手。
陪伴鱼娃的那套木质象棋,吃子时,重重地压在对方棋子的力度,让“炮”只剩下多半儿“包”字。以炮将军时,对方打趣说,你这是“包”字,鱼娃眼盯战局,脱口而出:“我不吃‘包子’”,围观者哄然而笑。
村里常有挑战者来,鱼娃常胜。有人调侃说:“鱼娃这是想打败天下无敌手,要火啊!”
有位邻村的棋迷,和鱼娃年纪相仿,慕名前来切磋棋艺,名为切磋,实则暗暗较劲,意在决雌雄。那人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沿马路下行而来,停好车,便直奔鱼娃的棋盘。
看到鱼娃便说:“啥规矩?”
鱼娃:“三局两胜”
“我们得赢点什么吧?”
“你是客,你说下点啥彩头。”
“戏耍,戏耍,你定吧!”
“嗯……就定一瓶陇南春吧”
“能行!”那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鱼娃一听到酒,心中窃喜,仿佛他已经赢得那瓶酒,浓郁的酒香发散开来,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那人说罢和鱼娃摆开阵势,摩拳擦掌,准备厮杀一番,双方寒暄一番之后,便开始手谈。
鱼娃的棋盘是一块木板,用毛笔画出的格子,常年磨损,印迹已显模糊,一条粗细不均的“楚河”,歪歪扭扭地从对岸的“汉界”流淌,那楚河蜿蜒粗陋的线条像极一条黑水河。
为示友好,邻村的那人红方先行,鱼娃为黑方。两军队列凛凛,威武雄壮,严阵以待。围观者渐渐多了起来,期待着一场精彩的对弈。
“当头炮!”
“把马跳!”
开局看不出什么端倪,邻村的那人,棋路稳健,进退有度,防守得当,一时找不出破绽,攻守双方一时间陷入僵局。随着那人的攻势猛烈,鱼娃渐渐有些力不从心,用手摸摸自己的脑门,伺机而动,似乎在寻求一个被动局面的转机。
随后,一时冲杀之声四起,飞沙走石,马嘶车行,炮声隆隆。只听得棋盘上“啪!啪!”的脆响,一番厮杀之后,双方均有损伤,剩下残兵败将。鱼娃显然有些急躁,但他竭力镇定,故布疑阵,忽然一声“将军”!一招铁门栓,车捣黄龙,令红方猝不及防,鱼娃赢了第一局。
鱼娃洋洋得意,紧张的神情,略有纾解,抬头看了看围观的人们,脸上洋溢胜利的微笑。
邻村的那人,淡定地笑笑,没有说话。
双方重新摆好阵势,那人说:“我们一人拿掉一个车,怎么样?”“成!”鱼娃不假思索答应。
第二局,双方互舍一子后,棋力相当,攻势明显缓慢下来。有第一局的胜利,鱼娃觉得胸有成竹,稳操胜券。但见那人依然棋风稳健,不急不躁,步步为营,回环勾连,不露纰漏。
渐入攻杀的激烈阶段,此时,双方棋子还有不少,实力相当,忽然又一声“啪!”,对方吃掉鱼娃的车。这突然的攻杀,令鱼娃的黑方措手不及,他一拍大腿:“呀!大意失荆州啊!”脸上略过一阵紧张,说道:“没注意,悔棋,回子!”那人却说:“落子无悔”!。
鱼娃额头渗出些细微的汗珠,对方拒绝悔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不一会儿,鱼娃使劲地拍下棋子,吃掉对方的炮,由于用力过猛,使得整个木板棋盘都颤动起来,棋子陷入一片混乱,好几个棋子易位。
要继续这第二局,复盘的问题出现了:鱼娃说他的马在二路,那人说,你记错了,是在三路,我平炮后起的车,两人一时相争不下。这时,有围观者说马在二路,有的说在三路,还有的说马在四路,众说纷纭,你一言,我一语,好像谁都记得很清楚,可谁说的都不是标准答案。
这时,人群中有人打趣道:“鱼娃喝点酒,棋路就开了,要下醉棋。”顿时引来围观者的一阵哄笑。
鱼娃说:“重来,这盘不算,还按刚才的规矩,一人舍一子”。
那人无奈地笑道:“好吧,不过,这次事先言明,吃子要轻,不能悔棋!”
鱼娃回应“成,成!”
重新开战的第二局,战至最后,鱼娃还是输了。一胜一负,结果双方打成平手。
第三局鱼娃更显紧张,这是决胜负关键的一局,这局若输,鱼娃就彻底输掉棋局。
几盘棋下来,日已西斜。最后一局,经过很长的时间,鱼娃终败。
按照事先约定,鱼娃给人家一瓶酒。他起身走进商店,摸了摸衣兜,无奈囊中羞涩,尴尬地笑了笑:“哥,再给我赊一瓶酒。”
店主:“还赊啊,你上次的酒还没结账呢,咋赊?”
鱼娃:“我这下棋输酒了,不好意思不给人家,全当帮忙。”
店主无奈答应,从货架拿下一瓶陇南春,并用抹布擦去表面浮尘,递给鱼娃:“给,早点结账啊!”
那人闻声走进商店,微笑说:“要不算了,一瓶酒而已,别为难。”
走出商店,鱼娃悻悻地说:“我棋赢西北五省,酒喝黄河两岸,今天输掉我的一瓶好酒,可惜”。
鱼娃一边说,一边附身收拾他那套破旧的象棋。
鱼娃的女人找见他,一见面便喊:“你今天没饭吃!整天就知道下棋喝酒,不务正业,地里的活不干,不挑粪,不管庄稼,从年轻的时候这样,半辈子还死性不改,和你的破棋过吧,我要全烧进炕洞!”
鱼娃听后并不言语,这些年,他已习惯女人的唠叨和埋怨,嘴里仍在念叨:“今天大意了,我能赢的……”
他和女人之间,生活中隔堵墙——象棋,犹如楚河汉界一般,充满对抗之味,不易逾越。
他提着那套残破的棋,脚步不听使唤,一次次走向醋坊,寻求开战的刺激。醉意熏熏地走几步醉棋,赢得短暂的快感,回来依旧面对女人的唠叨。
半年后,鱼娃死于突发心脏病,陪他许久的象棋在坟头焚烧,依着当地农村习俗,逝者的东西要烧全,女人却始终没找见“炮”的那半个“火”。
他死的时候,女人没哭。
鱼儿离不开水,水火不相容。鱼娃痴迷于棋,不顾家业,游手好闲,终无声离开。
醋坊门口的对弈仍在继续,偶尔一阵唏嘘。
“啪!将军!”棋盘上传来一声脆响。
2023年1月1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