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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残柳(短篇小说)


作者:灌园痴叟 童生,730.8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10620发表时间:2023-01-18 15:42:08

已经过了立冬,喧闹了一夏一秋的大江,漾起了一快一块的流冰,像正给自己赶制着过冬的铠甲。曾给人们遮蔽过三伏天的太阳,带来过清凉惬意的长堤绿树,也都收拢起妩媚的伞羽华盖,成了秃枝空杈。只有兆麟公园鸳鸯湖畔的百年老柳树,还低垂着,机械地摆动着黄绿间杂,但已明显僵硬的枝条。看着时不时被北风劫掠走的一片片柳叶,无可奈何地飒飒叹息,瑟瑟发抖。
   公园旁边,一幢大楼的西向楼窗里,一个老太太正坐在洗手间的马桶上,透过又窄又矮的小窗户,茫然地望着园院内已快要秃光光的柳稍发呆。造物主的安排,老太太姓柳,也是老柳树的柳,再过几天她就满八十周岁了。
   稀疏的短发,枯干蓬乱,已经掉得遮不住头顶,除了白就是灰的发丝,即便罩着耀眼的西照日头,也显不出一丝光泽。
   柳老太在马桶上坐了可不是一时半会儿了,还是晌午天,太阳光还没闯进屋的时候,小闺女就连扶带拽地把她安排在这个马桶圈儿上了。柳老太患脑梗出院,已经有小半年了,每天一过午,她就得在洗手间里待着,在马桶上这样坐着。她想撑着站起来,可是腿脚不听使唤,就只好这样守着日头落,望着月亮出,盼着小闺女晚上回来,才能离开马桶圈儿,才能脱离这个小“孬目”。
   两条腿早就不知道是谁的了,从“梗”了那天开始就是这个样子了,可胯骨却还有知觉。一坐上马桶,不一会儿就跟过电似的酥酥地发麻。功夫再长些,就是冷冰冰,又冷嗖嗖酸痛麻胀的感觉了。她想喊人帮自己挪挪,有用吗?从去年的千禧年,小闺女搬进这幢该死的,邻里不照面儿的,老死不往来的大高层,她就被囚住再也出不去了。
   过午的阳光这会儿已经爬上了她的额头,柳老太那早就耷拉下眼皮只剩下一道缝儿的眼睛,也被晃得更睁不开了。她左右地摆着头,想试着摆脱西照日的魔掌,可无济于事。太阳光就像和她故意过不去,对她无一丝友善,咋都是死死地罩着她。不知道是汗还是泪,从腮边簌簌地滴落下来。她迷迷登登地闭着眼,思绪禁不住又回到了过去。
   也是这样一个初冬的日子,哦,是四十年前了,跟今天的天差不多。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那个黑色的礼拜日,已经当了三个孩子爹的男人,一大早就蹭近郊的火车到王岗的农田地溜土豆去了。可直到镰刀似的月牙,已经挂上了老毛子喇嘛台钟楼顶尖的十字架,还没见回来,她再也坐不住了。抱起小闺女,就奔厂家属宿舍那一溜小平房,因为男人说是要和同事一块儿去的。还没走到那个胡同口,几个老爷们儿神色匆匆奔过来,差一点儿和她撞了个满怀。同事告诉她,在三号门铁路货场跳闷罐车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男人没注意瞭望,被同一方向从后面急速而来的火车裹进了道轨,残留的躯体惨不忍睹,可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半面袋子土豆,全都浸红了血。
   金山堡的老坟地里,又多了一座新坟。她趴在坟头上,头缠长长的白孝布,脚穿也绷了白布面儿的黑布鞋子,哭的邻居们都揪了心,就是石头人儿也能掉下泪来,任谁也拉不起来。
   “你走了,我可咋办,你不要我了,这仨闺女你咋也不管了!你不是最疼咱这个小闺女吗?她才刚刚三岁呀,你不是说她是你最贴心的小棉袄吗?”
   丈夫去了,天塌了。隔壁李婶儿劝她,再走一步吧,俺孩儿他爸有个师兄弟儿,老婆去年没的,撇下一个五岁的小子,我给你俩说合说合,凑一块儿堆儿好歹也是一个家呀!她谢绝了。前一窝,后一块的,还不知道品性脾气咋样,可不能叫这仨闺女受后爹的气,叫她们的亲爹在地底下闭不上眼。
   柳老太这会儿,眼前又出现了那个一张嘴,就露出一个小虎牙,嘴角还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团团脸,有点儿八字眉,总带着笑的男人,那可是她的青梅竹马,哥长妹短,在同一个大杂院儿过家家的小丈夫。她想告诉他,孩儿她爸,多年的大道流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我熬过来了,你听见了吗?仨闺女都长大成家立业了,大闺女还考上了大学,毕业分配去了南方,小闺女也在工厂当了会计。唉!就是委屈了咱这个二闺女,那些年为了帮我供她俩念书,小学刚毕业就不念了,跟着我去煤场拉煤送碳,挣钱帮衬这个家。她个头儿小,只能帮我拉小套。十五岁那年的夏天,我穿的那双塑料底鞋发滑,一下子没蹬住地,趴倒在马路上。磕破了膝盖蹭破了手掌,差点儿没伤了骨头,好几天爬不起炕,她就自己独立架辕拉一台车了!每天都造得小脸儿浑儿画的,没人知道她是一个假小子。大冬天,等给人家把煤送到地方,一摘下挂满白霜的狗皮帽子,那一头的汗总像揭了锅的蒸笼直冒热气,半大小子也没有她拉得趟数多,真是委屈她了。
   窗外的空中,柳树叶子咋多起来了,还打着旋儿,翻着个儿地飘,噢,是起风了。柳老太似乎有了一点儿惊恐。卫生间里西照日的斜光,也已越来越淡,淡的有点儿像满月天的月影,印在她身后的墙上。小窗户的影子也越咧越大,像是野兽张开的大口,随时都能把她吞噬。屋子里越来越暗了,小闺女差不多应该回来了。
   盼着小闺女,可又怕这个小闺女。知女莫过母,她太精了,净是拐了弯儿的小心眼子,那两个姐绑一块儿,也赶不上她一半儿多。也不知道像谁了,用得着人的时候,她那张小嘴儿巧的没酒能送十里地。用不着你了,吊眉稍儿的细眯眼儿一立,脸就像房门口挂的门帘子,“呱嗒”一下就撂下来了。
   “咱可不能用人眼珠子朝前,不用人眼珠子翻后啊!为人处世,可不兴说起来叭叭的,尿起来哗哗的!”柳老太还能吐口唾沫砸个钉,有当一家之主能耐的时候,总没断地告诫她。可后来才发现,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天生就是那号材料,自私的人你根本找不出原因。你说一千,道一万,可到末了,理还是她的。再后来呢,不服也得服了,身子不能动了,不闭嘴行吗?
   她恨自己,也怨老天爷。老辈子人都说,生的伶俐长的乖,临老不知摊什么灾。自己这一辈子寡妇失业,辛辛苦苦拉巴仨闺女,走道都怕踩着蚂蚁,招谁惹谁了,咋就老了摊上这么个不能动的病,上哪儿说理去。她想去二闺女家住,可是不能啊,不是偏疼她,而是真的不能去。可怜的孩子当闺女时就累伤了,个儿头一直没长起来,还落下一身的病,早早就下了岗。女婿也老实巴交,一杠子压不出一个屁,在街道工厂干后勤。三口人住得还是窄巴巴一室半的筒子楼,自己要是再去挤,住哪儿啊!
   她更后悔当初老房子动迁时,自己怎么就拿错了主意,咋就叫小闺女甜言蜜语给忽悠了,肠子都悔青了。
   “妈呀,补偿款下来,你可不能给我们姐仨三一三十一地平分,你不打算自己养老的事儿啦?把钱给我,再加上我婆家的那套旧房子,正好买一套大的,一步到位,你小闺女给你养老。
   “我知道你放不下二姐,可她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能顾得上你?”
   “妈呀,你还犹豫个啥,你忘了东北人的屯嗑儿啦,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我可是你的老闺女,不光是命根子,还是你最贴心的小棉袄啊!”
   手捏着妈的肩膀揉着揉着,脸上就像触碰了哪个机关,接着就梨花带雨一抽一抽地掉下泪来。
   嗨,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咬咬哪个手指头不疼,反正肥水也没流外人田,罢。
   可结果呢,手打鼻子眼前过,咋偏偏应了那句老辈子的话,“偏向儿女不得济”。哪知道刚搬上楼,自己就住了院,接下来可就不是她了,翻脸比翻书还快。
   “俺们同事的老妈都八十二了,还能上锅做饭带孙子,你倒好,还没到八十,梗了一回就不能动了,还得给你擦屎接尿。你不是养了我们姐仨吗?凭啥叫我一个人管你,她俩干脱清闲。我这是个什么命啊,咋这么倒霉啊!呜呜,呜呜。”
   天已经黑透了,一弯清冷的月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到了那黑黝黝像小山包一样的老柳树上头了。柳老太忽然觉得右眼皮跳了几下,那种久远了的,却一直都不能淡忘的害怕的感觉,悠忽间又泛上心头,男人要去溜土豆的那天早上,她右眼皮就是这么跳的。或许是吧,女人的第六感觉一直都挺准的。
   第二天没见着有阳光进屋,当她又被安排坐上了马桶的时候,就看着小窗户外的天空,布满了乌云,是那种一簇一簇,一球一球,互相揪扯,又相互交织,不断蒸腾翻涌的黑云,像有一只大手躲在云后操控着这一切。大楼还没正式供热,四周又都贴着瓷砖的小孬目,冷嗖嗖,凉森森,柳老太不停地打着寒战。可更叫她受不了的,却比室温更冷更酷。原本还能够放松一点儿的心,此刻已经被小闺女紧紧攥着,缩成一团了。
   小闺女临走撂话了:“今儿下午法院的人要来找你!”啊——是耳聋出了幻觉?还是……柳老太刚要问,小闺女倒是竹筒倒豆子,来了一个爽快,
   “我把那两个不养活妈的告到法院啦,让她们按月拿赡养费,不出力就得出钱!”
   “你大姐年年回来看我,不都给钱了吗?”
   “就那点儿钱打发要饭的还差不多。再说,人家那是给你的,又没说给我。”
   “你二姐为咱这个家可遭了罪啦,想当初……”
   “打住,别再提什么‘想当初’,当初我跟你享福啦?你别老翻旧账啦,我耳根子都听出茧子了。你是她妈,她就得管,她穷不穷,有没有病,那是她的命,我还缺钱那。
   “法院说得以你老太太的名义起诉,我把状子递进去了。人家法官要上门核实,看看是不是你的意思,你掂量着办吧!”
   临出门,又特意朝洗手间吼着:“我去接他们,你可要想好了,噢,最好啥也别说,点头摇头就行,你要是胡说八道,洗手间你也别再待了!”
   “孩儿她爸呀,你都听见了吗?我,我掉到她手里了,该怎么说呀!可怜的二闺女,妈心疼你呀,可,可老虎没牙了,妈说了不算了,千万别恨你妈呀!
   “孩儿他爸,你倒是吱一声啊,你咋这么狠心,把我领走吧!我想你呀!”
   柳老太嚎啕大哭,浑浊的老泪,顺着眼角和两腮那深深的像沟壑一般的皱纹,流了满脸,又掉落到胸前。突然,她觉着眼前一黑,“扑通”一声,身子斜歪着倒在了地上……
   “哗啦啦——”不知什么时候,冬雨竟大颗大颗滴落下来,发了疯似的斜拍着窗玻璃,给小窗户立马挂上了瀑布,可转瞬间又突变成大片的雪花漫天狂舞。
   北风越刮越紧了,老柳树奋力挣扎挺着腰身,可还是控制不住被吹得忽高忽低,一起一伏的柳稍头。残存的柳叶,再也缀不住了,脱离了枝条,随风飘零,越飘越远。
  
   (2023年1月再改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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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柳老太有三个女儿,是年轻时守寡把她们养大的,还培养了一个大学生。柳老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加上三个小棉袄,应该是老有所依。可事与愿违,小女儿太精明,不但算计两个姐姐,连屎一把尿一把把她拉扯大的老母亲柳老太也算计。家里的拆迁款她独吞,买了新房后她不想为柳老太养老送终,每天出门前,把患脑梗的母亲拽坐在马桶上,让母亲一坐就是一下午,从中午熬到到天黑。即使这样,她还要状告两个姐姐不赡养母亲。在那个风雨交加的下午,柳老太连气带冻,最终倒地身亡。小说构思缜密,故事情节扣人心弦,用柳老太的晚年,鞭挞了以小女儿为代表的不孝之子,挖掘了人性。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30118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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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楼        文友:江凤鸣        2023-01-23 19:01:45
  这篇小说,开场在冬季,将季节背景、标题与内容,以及人物的姓氏,统一在同一的语言材料里,作者用季节的残柳,暗喻柳氏老太的命运,作者真是煞费苦心,一开场就定下了柳老太的悲惨命运。柳老太年轻守寡,拖大三个女儿,却不曾想养了小女儿这个“末脚猪”,一个白眼狼。这个小姑娘身上,集中了恶妇所有的恶德,不仅精心算计,掠得家中财产,还将老娘日日晾在马桶上,终于使老娘倒地身亡。这篇小说字数不多,篇幅不长,却很有警示意义,值得一读。
江凤鸣
12 楼        文友:灌园痴叟        2023-01-24 00:02:57
  谢谢江凤鸣老师,和各位老师的阅评!江老师把准了作者创作的心脉,本意就是想揭露鞭挞“白眼狼”儿女的丑恶嘴脸和自私的内核。同时也把天下的父母,尤其是母亲极易犯的“错误”,和结果的无奈与伤害展现出来,以期能引起稍许警醒,避免悲剧。人老了,就像树上的苹果,红透了,就掉了,入土了。柳老太就是一株正在经历秋劫冬掠的残柳,盛年不再,只能任北风摧残,孱弱的就如同飘落的柳叶一样不能自已。我们想从理智上品论她偏向儿女,但从血缘情感上,却又不得不理解她的可怜,可怜天下父母亲,受伤害的只能是他们,似成为了一个社会问题……谢谢老师们的阅评,感谢对拙文的肯定。
13 楼        文友:闲云落雪        2023-01-28 15:46:30
  开篇的环境描写为小说定了调子,后面情节的发展都在此基调下推进。柳老太的悲惨遭遇是在控诉小女儿的不孝,也是在向这个社会提出问题。随着老龄化的日益严重,老年人的养老问题,子女应如何尽孝的问题,社会应该承担的责任和发挥的作用……都通过这样一篇小小说,集中浮现出来,引起人们的思考,非常具有现实意义。佳作品读。
闲云落雪
14 楼        文友:素心若雪        2023-04-07 06:23:53
  小说以家庭矛盾的产生与化解作为载体,冷静地揭开了人与人之间温情脉脉的面纱,着力揭示了人性的多面性与复杂性,读后,不禁让人脊背发凉,心中生出种种寒意。故事引人入胜,扣人心弦,也揭示出一个沉重的社会问题,老年人如何老有所养。如今社会的老人迈向一条充满问号的路,前程如何,令人担忧。整篇作品思想深邃,笔力凝重,语言精粹,尤其善于在细微处透视每个人的内心世界。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
视与荷般静,原同梅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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