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日正午，火辣辣的阳光漫步人间。劳作了一上午的人们，开始歇晌。伙伴们吃饱午饭，挎着草筐，聚集在老地方——大街老槐树下。
　　 今天，人格外多，前头的，后头的，都凑在一起。她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去东洼菜地碰碰运气。我不知道她们说得碰运气是干什么，只是茫然无知地跟着。浩浩荡荡的十几个人，挎着大草筐，穿过村子的玉米地，趟过东洼护田沟，来到一片菜地。西红柿、黄瓜、茄子、莴苣等蔬菜，一小片一小片的，真是：闲逛东洼里，悠然见菜园。她们呼啦下地，看见什么，就快速摘下，扔进筐里。天哪，这不是偷吗？我的腿开始发抖。“快跑啊！来人了！”红姐拽了我一下，我也转身跟着跑。谁料想，我这操场上的长跑健将，在这杂草丛生的沟沿上来了个嘴吃草，真是虎落平川被犬欺，英雄无用武之地，还好土地爷爷给面子，保存了牙齿的体面。膝盖中箭一样疼，我双手撑地使劲儿爬起来。
　　 “毛丫头，你跑什么？”一个戴着草帽的中年妇女，看了看我空空如也的筐子。
　　 “她们让跑啊。”我也觉得奇怪，我跑啥呢。
　　 “你是不是第一次和她们在一起？”
　　 “放假不上学，我就跟着她们一起砍草。”
　　 “我一看你的手，就知道你是个念书的。我女儿和你差不多大，也在上学。”
　　 “你放了她，要不然我们踏平你们的菜园子。”伙伴们在沟对岸大喊着。
　　 “我没事儿。”我怕引起误会。
　　 “你帮我教育教育她们，太能祸害了，西红柿都是青的，不能吃，都折腾费了。”凉帽妇女诚心诚意地说。
　　 “好，我试试。”我满口答应，心里却没底儿，这里边我是年龄最小的，都嫌我小，不愿意带着我，哪里还会听我的话呢。
　　 “我放她回去，你们这帮文盲，要和她好好学学。”凉帽妇女不知道，她这话一下捅了马蜂窝。
　　 “你这个熊娘们儿，咋还骂人呢？”说着，她们拿出筐里的青柿子投过来。
　　 凉帽妇女气得简直吐血，无奈地扭头，回看坡的屋子。
　　 我给她们解释了文盲的意思，她们也没心思听，嘱咐我以后别拖后腿。
　　 几棵大柳树下，枝叶剪碎了阳光，盖在我们身上。她们拿出战利品，开始分享。
　　 “胆小鬼，到了地头上了，还不敢摘，没看俺们嘛。”刀子嘴豆腐心的玉红塞给我一截黄瓜。
　　 “谢谢姐姐！我不吃。娘不让我偷东西。”
　　 “你个胆小鬼！偷了，吃了，你不说，你娘不会知道。”
　　 我笑了笑，或许这就是她经常挨揍的原因吧。
　　 吃够了，玩够了。眼见村子的方向，大人们开始下地干活。我们才提起草筐，寻找真正的目标。
　　 顺着一条大路，走到远处，我们还是选择东洼玉米地间隙的水沟。一条水沟俩人，一边一个，向前赶，一小堆小堆的草放好，砍到头，回来装筐。俩人合作，一个双手心向上扒住草筐底部。另一个蹲下，镰刀把插进拴筐绳搭在肩头，俩人同时发力，背起草筐。背着草筐的，腾出一只手，拉起蹲在地上准备起的。说笑着，朝着共同的集合地点大步前行。夕阳之歌，赞颂着我们的背影，多勤劳的孩子们啊。每人一大筐，长长的水稗子草、青青的芦草，在每个人的背上随着起落的脚步，跳跃着优美的舞蹈。
　　 又是那条绵延而来的沟，又是那个凉帽妇女，这是我们离开必须过的关口。凉帽女人挨个翻筐，搜出玉米就免不了一通嚷嚷，留下玉米，再放行。她看了看我，一挥手，示意我可以离开。紧跟着我的丑丑，被拦下了。
　　 “凭啥翻我的筐，不翻她的筐。”丑丑不服气地嘟哝着。
　　 “这就是原因。”凉帽女人抽出两根玉米棒，举到丑丑面前。
　　 “她和我女儿一样是读书人，知道谁种庄稼都不容易，她不会破坏。你们这些文盲不懂。”
　　 证据确凿，丑丑语塞。
　　 趟过水沟，丑丑还是不相信，把我的筐翻了一遍，疑惑地问：“你真一个也没偷吗？”
　　 “嗯。偷的事儿，我害怕。”我实话实说。
　　 “你个胆小鬼！不偷白不偷！她翻筐只是吓唬吓唬，根本不会都找到。”丑丑说着，伸手又掏出几个玉米棒，“回家烧着吃或者煮着吃，可好吃了。”
　　 伙伴们陆续都回来了，各自炫耀着自己的收获。大家得知我根本没行动，小宝带头下，都哈哈笑得前仰后合，从此她们都叫我“胆小鬼”。我也不在意，胆小鬼就胆小鬼，一没偷，二没抢，不丢人。
　　 时间的脚步丈量着人生，转眼我已半百之年。那些伙伴们也都出嫁到四外八乡，耕种之余，在附近工厂打工。偶尔，我们也会相遇，也会想起那些少年时代的经历。
　　 2
　　 湛蓝湛蓝的天空，一丝丝云儿的影子也没有。高高的土岗上，干干净净的场院里，黄澄澄的玉米晾晒了一地。父母回家吃饭，唤我来看守，防止牲畜偷吃。
　　 我一屁股坐下，把书放在热乎乎的地上，额头埋在双膝之间，不一会儿就沉浸其中，把任务忘得一干二净。
　　 “啪嗒！啪嗒！”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我想肯定是母亲来了，假装认真学习，不抬头。
　　 “啪嗒！啪嗒！”那声音在我身边略微一停，又按照原来的节奏由近而远。
　　 我很奇怪，正常来说，母亲不表扬我，也该拿起扬锨翻晒粮食，走向远处是何意？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抬头寻声望去。一只雪白雪白的大狗，藏獒一般大小。我抬头的瞬间，它也驻足回首，和善的眼神与我对视着，我想：这是谁家的狗啊，好漂亮啊，等边三角形一样的小耳朵，山峰一样立着。
　　 想着，我低头继续看书。眼睛貌似看书，脑子里极速搜索，谁家的狗呢？没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狗。我猛然抬头，宽阔敞亮的大场院里，没有了那只狗的影子，仅仅低头抬头的工夫，速度也太快了吧。
　　 母亲来了，我告诉了她。母亲担忧地看着我，“不是狗，咱村根本没有白狗。这是狐仙，千年黑，万年白。我听老人们说过。”晚上，母亲请来收魂儿的老奶奶给我摸了摸。老奶奶说没事儿，母亲才放心。我也的确没害怕，只是母亲不相信而已。
　　 3
　　 为了提升学历，我参加了成人考试。我拒绝了同学缩印的答案，掌灯熬油地学习。
　　 考场上，同学与我同排邻桌，她看一眼手心，写一会儿，还朝着我抛媚眼。我替她捏把汗，不自主地看看监考老师。老师转过来了，又转走了。她安然如故，看一眼，写一会儿。我的心里揣着个兔子一样难以平静，不时看看老师。老师转过来停下了，我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儿。我悄悄一抬头，正好对上老师的眼睛，还看到她捂嘴偷笑。我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答题，老师盯了半天，没发现问题，又继续猎捕目标去了。趁着老师的背影，她把答案拋过来，起身交卷去了。这出乎预料的举动，简直要我大半条命。俩监考老师都看她的时候，我快速抓到手里。不知怎地，我手心渐渐渗出汗液，额头好像冒火，心脏加速度运转，手也开始轻微颤抖。我不由得抬头看了一下索命一样的监考老师，他竟然又朝我走来。我鬼使神差般地张开了手。他一声不吭地拿起来，塞进衣兜里。真是谢天谢地！我总算送走了那瘟神，坦然自若地答题。
　　 后来，同学问我抄了几道题，我一五一十地讲述了当时的情景。她遗憾地说：“你个胆小鬼，只管抄就行，不用看老师。”“我不敢！我不行！我害怕！”哈哈的笑声里，我们一起走上了继续求学之路。
　　
　　 4
　　 婚后，我家搬到沿街房居住，婆婆特意嘱咐，夜里谁叫门也不要应声，除了自家人。
　　 有一次，孩子发烧，我独自到街那头敲开药店的门，店老板说：“半夜三更的，你胆子还不小呢。”月光如水的夜景很美，如果不是急着回家，我肯定会溜达一圈。婆婆知道后，担心地说：“他爸爸值班不在家，你给我打电话嘛，一个人黑灯瞎火的。”
　　 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世间万物有灵性，夜色深处，光线被遮挡，其余的一切如常。天再黑，心灯亮着，有何所惧？
　　
　　 其实，我不属于胆量小的类型，而是觉得有些事情有违道德底线，不愿意去做而已。一个有良知的胆小鬼，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