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和方子是村里自由恋爱的，日子挺滋润，就是方子和婆婆不和，但话说回来，婆媳有几个好的呢。婆婆能干，能干的一般都强势。比如那次家里带客，满院行情的人，方子给孩子塞了半碗米饭盖浇过油豆腐，同时自己也扒拉了几大口，婆婆就说你看我方子，客人都没动筷子哩自己先吃上了！言语调侃说给客人听的，如果方子是白皮脸笑笑也就过去了，偏偏是个较真的：众人面前给我伤脸，让我丢人！涵反感母亲重外人轻亲情这种做派，自己家不能随便点吗，同时也不理解方子的敏感，就那么一说，谁在乎呀，至于那么委屈么。涵就两边说不是，两边不讨好。
　　 这天晚上，涵带回一个五大三粗的黑男人，大包小包扔了一地，那黑男人腋下还夹了一捆什么蒿草。“引回个客，在咱家歇一晚吧。”涵大不咧咧地说。婆婆满口应声说行行行，出门在外不容易哩，好事多为么。方子老大不高兴，却仍是朗朗的亮亮的声音：“哦，快坐快坐吧！”这是方子的特点，人面前绝不耍难看。
　　 灶头，涵主动解释说这人在村里转悠了半后晌，没人留宿，怪可怜的。方子也只剜了涵一眼，片片面就端了上去：“吃饭吧，还热着哩。”黑男人迟疑了一下，就很快接了。
　　 母亲叮嘱涵收拾后檐闲置的房子，然后就睡了。黑男人不大言语，吃过饭就打开了他的那些包包，竟然全是些从没见过的草，奇形怪状的，带着泥沙，及其新鲜。“哟，草呀，你弄这做啥？”方子惊叫起来。黑男人抬起头严肃的说：“嫂子，小声点儿，这全是药呢。”说着就自顾自整理他那些花花草草了。
　　 “药？中药我们见过的。”
　　 “不一样的，这要鲜着熬了喝的。”
　　 “你是游医，给人看病？”“不，我采药路过这里，明天一早就走了。”涵就插言问：“那你这药都治啥病呀？”黑男人立刻坐直了，停止他的活儿，两只大手吊在俩膝盖上，满是泥沙，盯着涵：“啥都治呢——大哥，你……”
　　 涵就看方子，方子白了涵一眼。黑男人说：“病不避医，有啥就直说吧。”涵沉默一会，就七七八八说了些方子那妇科病的症状，接着方子又作了补充。黑男人说知道了，就去翻他的另一个包。他把包底朝天，整个倒在地上，一点儿一点儿寻，最后才找到几个铜钱大小的草搁在放油灯的独凳子角上。
　　 涵如获至宝地捏一个放在手掌心，凉渗渗的，一股清气直冲鼻子。仔细端详，只见叶子拼成圆形，小花瓣儿似的，却没有叶脉，厚重如同蜡制的，一律墨绿色，只心儿那里是一点鲜亮的嫩黄。
　　 “就那呀！”方子看着到了满地的青绿，就给她捡了那么几个小坨坨，十分不屑。
　　 “别小看它呀，嫂子。”黑男人说：“它长在鸡不叫狗不咬、没有人烟的地方，喜阴，在幽谷陡壁的石皮鲜苔中，不好找，采摘千难万难。用时你取一颗洗净，整颗清水瓦罐煮，水不要太多半瓷碗就好，早晚服，持续七天。”
　　 涵把手上的草翻过来看，那根上带着一肚篓湿湿的泥沙，就顺手去摘。黑男人赶紧挡了，说那是“娘家土”，凭它养着精气神哩。
　　 “那栽到地里吧。”方子出主意说。
　　 “没用的。”黑男人解释说：“一个人的品质，是在一定家传环境里起根发苗的，你要狠心隔断他的血脉，就如同要割断他的根，转移他的本性。要保证湿津菜的药性，就必须保证它的根和生长它的土。”
　　 “湿津菜？”涵示意手中之物。“哦，它叫湿津菜。”
　　 涵帮助黑男人整理草药。方子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灵魂深处触动了一下，略有所思。她熬不了夜，就自己睡了。
　　 第二天一早，黑男人用那捆长长的蒿草前后挑了大包小包，涵直送出了村口。之后涵知道了治病的验方，说那捆长蒿草是专治麻风病的，方子还时不时地请教他。当然这是在她喝了湿津菜以后。
　　 涵按照黑男人的嘱咐煮那草药，方子并未当回事，只是涵早晚督促，婆婆也唠叨说兴许是神人送药呢，那水也不过半瓷碗，两口就喝了。四颗草，四七二十八天后那天早饭时，方子饭桌上看着涵又看着婆婆，如此反复，呆呆的。
　　 涵吃惊地问：“咋啦？”
　　 “那个人真是神医呢！”方子十分庄重，语气很重。
　　 涵和他妈互相看看，都一时说不出话。
　　 “那草还有吗？”方子问。
　　 “还有两颗。”涵赶紧回答。
　　 “栽一颗吧。”
　　 婆婆回过神来了：“天爷，我说是神，还真说准了。要栽就栽花盆里吧，好照管。”
　　 这下方子精心了。花盆端出端进，浇水施肥松土晒太阳，像伺候孩子一样。只是那草药不曾枯，却也不见长，蜡质似的厚厚的叶子越来越薄，枝儿越来越细，颜色也由墨绿色渐渐退成黄色了。方子的情绪很低落。
　　 那天元二来了，就站在花盆跟前咋呼：“呀，这么奇特的花草！咋病病歪歪的，这么瘦。”说着，就用手去逗它——别动别动！方子急呼，但元二伸出去的手已经碰到了那草，草就干脆利落地折断在花盆里。那时候叶子已经黄里泛白了。
　　 方子看了看，好歹没言语。元二很是尴尬，却只是咧咧嘴傻笑。
　　 晚上涵百般讨饶，说这元二人挺热心的，就是毛手毛脚，千万别生气。方子说家有梧桐招凤凰，都是你的酒肉朋友么，生啥气哩，再说那草也长不起来，不死不活的，叫人心焦。
　　 没有了湿津菜，方子倒少了份牵挂。这天她去集市散心，提着件小孩衬衣闲逛又见了元二。元二特别热情，嘴里嫂子叫着，就看到了那衬衣，又动手翻看，揉一揉掐一掐，就深沉了。方子说咋啦。
　　 “脱虚又缩水，嫂子你没注意，这料子穿不得！”
　　 方子拽过来看看，二话没说转身就走。
　　 方子跟人吵了起来，好事的人就围上来看热闹。服装摊前是个流里流气的小伙子，眼睛瞪得鼓环似的：“钱一交就非要不可，还别说你提上晃荡了一道街。哎，把你睡了再退回娘家，行么？”方子两股眼泪窜了出来，气得说不出话。
　　 “放你娘的猪狗屁！”方子一看，是婆婆闯了进来。
　　 婆婆叫着小伙的小名骂：“堕蛋，谁把你一把拽出来的，叫看你那气包蛋好了没？你狗杂种开×伤人，你是做生意哩还是坑蒙拐骗哩，到工商局说理去……”婆婆是四乡八党有名的接生婆，知道这小伙的根底，一下子骂得哑了火。婆婆言馋口满是出了名的，方子就是反感这点，但这会儿却不，她需要出这口恶气。
　　 有人戳她，方子一转身是元二。元二说衬衣给我你走吧。方子就塞给他挤出了人群，直挺挺回家了。
　　 夕阳照在东墙屋檐下，暖洋洋的。方子坐在小椅子上，两腿伸得老长。婆婆跟元二已经把衬衣退了，说那小伙死里回话。大家都劝她：别生气，像那种人，不值乎。
　　 方子伸长的腿动了动，碰了旁边的花盆。盆里被元二碰折的药草还在那儿，她捡起来，已成白色，却还枝叶直挺，雕塑似的精神。这就是神奇的湿津菜，它也有自己的家，就是那“鸡不叫够不咬”的地方。方子想了想，眯上眼睛，十分惬意——而这十分中的某些份额是：婆婆也不是那么讨厌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