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雨，来吧。”秀儿的声音很小，却很清晰。她平躺在旅馆的床上，闭上双目。两行泪水溢出来，一直流到我的心里。
　　 我才发现，我做了愚蠢的决定。秀儿约我见面，我竟把地址选在旅馆的房间里。还想入非非，发了一条有关想和她怎样的信息。她的心肯定凉透了。
　　 我心里曾住着一只小兽。此时，渐渐消失了。
　　 我坐到床边，抽出一张面纸，轻轻地抹去秀儿的眼泪。然后，扶起秀儿的身子。
　　 “我只需抱一会。”我停顿了下，“让我抱一会，好吗？”
　　 秀儿迟疑了下，还是依偎到我怀里。
　　 秀儿身子，很轻，很柔，带着茉莉花的清香。我喜欢这个味道。
　　 我有些不舍。还是轻轻推开了秀儿。然后，起身走向窗口，我并没有欣赏外面的景色，只是停留片刻，又回到原处。
　　 “你能再救我一次吗？”秀儿的声音小得有些模糊。可我还是听清了，但满腹疑惑。
　　 “我怕几句讲不清，全写在纸上了。”她掏出两张纸，递给我。
　　 我慢慢读完，并没有多少迟疑，就在纸的空白处，留下了我的银行卡号。
　　 “你就真这么信我吗？”
　　 “我这会儿信！”秀儿的声音很坚定。
　　
　　 2
　　 我们在旅馆并没有呆多久，因为天很快就要下雨了。我对秀儿说，是一场雨拯救了我。秀儿听不懂我说的话。她不知道，其实，我是说给自己听的。
　　 离开旅馆前，我还做了两件事。
　　 我先让秀儿穿上我给她买的白裙子；然后，我把秀儿绘进了我的画中。我是一个二线画家，一幅画并没有占用多长时间，就画完了。秀儿起身，走到镜子旁，看看镜中的自己。她夸赞，我买的白裙子真漂亮，可白裙子在秀儿身上没有穿多久。秀儿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她的衣服，有些陈旧，但很干净，让我忍不住又想抱一下她，但我伸出的双手退缩了。
　　 我开始流泪，秀儿走过来，抱住我。她的手、身子很有力，此时外面有雷声响起。
　　 “要下雨了！”我提醒着。
　　 可秀儿还是抱了我一会儿，她用手轻轻摩挲我的后背，秀儿的心跳很清晰，却连着我的疼。
　　 秀儿把白裙子交到我的手中，她的目光有一刻伸向窗外，很远！很远！“裙子留给你。”秀儿又指了指辫子上的两个蝴蝶扣，“这个也很好看，我想，你是希望，我像蝴蝶飞起来吧！我收下了。”
　　 我没有多说什么，裙子在我手上很轻，却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走吧。”秀儿的话夹在雷声里。
　　 我们收拾好东西离开房间。关上旅馆门，我的视线撞到了房间号“8520”。
　　
　　 3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秀儿，秀儿在人们视线中彻底消失了。秀儿抛下了她的老公，也似乎抛下了她心爱的孩子。
　　 陈家庄幸福村，秀儿家，离我家只隔两户人家。
　　 自秀儿消失后，幸福村，就有了各种风言风语。
　　 “买来的女人，就是靠不住，特别是漂亮的女人。”
　　 “山里卖过来的女人全是骗子！”
　　 “就他家那傻乎乎的熊样，哪配得上秀儿这模样，蛤蟆配天鹅，简直大笑话！”
　　 “你们知道吗？告诉你们内幕，秀儿是被一个婚介所弄过来的。说是婚介所，其实里面是一堆人贩子。听传言，婚介所承诺，人跑了会退大部分中介费，不少钱呢！现在，那婚介所就算你挖地三尺也找不到了！”
　　 “他家亏什么亏，怎么说也捞了个好女儿。”
　　 ……
　　 我什么都没有说。秀儿消失后的这年秋天，我带着秀儿的老公陈志出远门捞金。陈志虽笨，但干力气活还是可以的。借助这件事，我还成了秀儿女儿陈向丽的干爸。这一年，向丽升初中。她聪明可爱，品学兼优，小学毕业成绩名列前茅。
　　 “我妈还能回来吗？妈不爱我了吗？”向丽问我，她眼睛里有一汪深水。
　　 “你妈是爱你的！”我安抚着她。
　　 “那她为什么不能回来？”
　　 我沉默。
　　 尽管向丽不断地哭泣，可我也只能沉默。
　　
　　 4
　　 时间如高高在上的神，一直考验着世俗的人们。我渐渐成了向丽家眼中的大恩人，大善人。每年，我都给向丽买很多的衣服，学习用品以及各样的书籍。更关键的是，我每年给陈志爹娘一大笔向丽的生活费，但前提是他们要对向丽好，否则就没有以后了。
　　 陈志爹娘有疑问，特别是他的爹。“陈雨，你靠什么赚的红票子啊！
　　 “我除了打工，有时碰运气卖画赚点。”
　　 “对啊！你可是大画家，听说那玩意赚大钱！”
　　 村里人开始议论我这大善人，大恩人。
　　 说什么的都有。有话传到陈志爹耳里。说我和秀儿肯定在床上，甚至在野地里有过那么回事。
　　 陈志爹过个平常的生日，也特地把我叫过去，大鱼大肉好酒好菜地伺候着，我俩一直喝到深夜。
　　 “感情深，一口闷。”我一杯下去，他却浅尝辄止。我可是海量，不想打持久战，喝到差不多，就开始装醉。我可是戏精，自己不当演员都可惜了。
　　 陈志爹提高嗓门：“辈分上我算你叔，但我一直把你当兄弟看待。”
　　 “这哪行，嘿嘿！不能乱了辈分！来，继续喝酒！”我起身敬酒，身子一晃，直接坐在地上。我好不容易扶着椅子坐上去。
　　 “别笑话我啊，我还没醉，脚下有些滑！”我假装打圆场。
　　 “老弟没醉，老弟心有海宽，乃是性情中人。当然，你老哥也是重情之人，在老哥这儿，啥事都不是事。老弟，就问你个事，我好奇，我家秀儿，你究竟睡过没有？别多心，就是睡过了，也不影响我们的情分。反正，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娘的，人都跑了！能咋的！”
　　 “老哥不怕你笑，你家秀儿，是人见人馋！但我敢对天发誓，真有你说的这事，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瞎聊了会，我就“顺理成章”倒在桌子上“睡”着了。估计陈志爹会想，我喝成这样，天塌下来，也难醒。这时，有声音传来。
　　 “你没有想过，向丽会不会是陈雨的种？”
　　 “臭男人，你就是个死脑筋，就算这样，也不能跟钱过不去，向丽早晚是别家的人。”
　　 “不行，得找根头发做个鉴定，就算不追究，也得心里有个数！”
　　 “怎么能鉴定？”陈志娘抛出了一个疑问。
　　 ……
　　
　　 5
　　 我和向丽平常相处得十分融洽，她还经常粘着我，“干爸”，“干爸”，小嘴叫得可甜了！突然有一天，风云突变。
　　 这天，我去向丽家，给她捎点零食。她接过来，却重重地摔在地上。
　　 “你为什么要认我这干女儿？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又为什么会这么聪明？为什么我问我妈的事，你什么都不说？”向丽质问我。
　　 我不笨，大概猜到什么了。
　　 “是不是有同学说啥了，你别听信别人的谣言，我和你妈从没有过什么。”
　　 恰好陈志爹走了过来，把一份亲子鉴定报告交到了向丽的手上。
　　 我突然想起，陈志爹有一个亲戚在人民医院，恰好也负责亲子鉴定这一档事。这报告的背后，还有些什么事，我很清楚，但我不能对向丽讲。
　　 正当我沉思时，向丽跑过来抱住了我：“干爸，我错了，我不该质问你，不该向你发火。”
　　 我清楚，向丽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她是陈志的亲女儿。而我呢，有些话注定说不出口。
　　 我只能说：“向丽，你知道不，你尽管不是我亲生的，但我对你的爱……”
　　 此时脑中浮现出秀儿，我突然一阵心痛，头一晕，身体摇晃了下，重重地摔在地上。
　　 “爸！”向丽一声呐喊，这是她第一次去掉了那个“干”字，她握住了我的手，我身体立刻注入了一股力量。
　　 “没事。你干爸没事。”
　　 “嗯！以后长大了，我好好孝敬你！”向丽明亮的双眼和秀儿一样清澈。
　　 我注意到不远处的陈志，对向丽使了个眼色。向丽心领神会，把他拉了过来。
　　 “我有两个爸，以后我都要好好地孝敬你们！”陈志在一旁傻傻地笑着，脸上有着傻傻的幸福。
　　
　　 6
　　 我对向丽的爱，是秀儿和我从那个旅馆房间走出来，才真正开始的。我不明白老板为什么给旅馆取名为星期八？这个根不存在的日子。那个房间在旅馆的二层，老板却用了8520这个房间号。老板说，8520房，“520”是我爱你的谐音，“8”只是为赚钱图个吉利。
　　 这个房间还有一个动人的名字，爱心小屋主题房。
　　 那天是7月14日，只因为与秀儿短暂的停息，才觉得是个很特别的日子。于是我做了个决定，每年我都会提前几天通知老板，让他预留出这个房间。
　　 又一年的7月14日，又是一个雨天，只是这场雨下得有些嚰唧，没有停的意思。
　　 正午。进入星期八旅馆前，我简单地收拾一下自己，清理清理脚下的泥污。
　　 拿上钥匙走到二楼，8520房门口有我加速的心跳。平息一下，打开房门，我仿佛闻到了茉莉花的清香。进屋，我从包里取出一幅画，把画固定在墙面上。然后，我又取出一件叠好的白裙，展开它的美丽，高高地挂在画不远处墙上的衣钩上。我打开房间所有的灯，拉上窗帘，拒绝了室外想闯入的光线。
　　 白裙子，在灯的照耀下，越发耀眼了。渐渐地，似乎有了秀儿的体温。我的视线在墙上移动，白裙子来到了画中，来到了秀儿的身上。我看到了秀儿，看到了笑颜，听到了她的声音。
　　 她从画中走出来，走到灯光下，走到我的面前。
　　 8520房，太适合一个人去想念另一个人。8520房太适合我对着白裙子给秀儿讲，有关向丽成长的事。……
　　
　　 7
　　 其实，真正认识秀儿，是从一次落水开始的。
　　 秀儿骑自行车经过我家西头闸口的石板桥时，一不小心，连人带车都摔进了河里。秀儿不识水性，这条路，来往的人不是很多，而我恰好经过。我没有过多的犹豫，就跳了下去，我水性一般，把她救到岸上时，都要精疲力尽了，还喝了几大口河水。正值夏日，风吹着秀儿潮湿的身子，衣服紧贴在秀儿身上，恰好把她曼妙的身材凸显出来，加上被水涨得通红的清秀脸庞，一下子吸引了我。秀儿向我道谢。我开玩笑问，秀儿你怎么感谢我？秀儿也像开玩笑似地回答，你提，只要我能做到，我尽量满足你。
　　 做了这次“英雄”后，我开始特别留意秀儿，也借机有了更多和她接触的机会。秀儿很聪明，尽管只上到初中，竟然能读懂我写的文字。平常，我偷偷塞给她一些我写的小诗。我不仅是个二流的画家，还是个不入流的诗人，我是认识了秀儿后才给自己加了“诗人”的标签。我惊奇地发现，渐渐地，秀儿能读懂我写的诗了。写诗，得通向美好，所有的黑暗都为光明服务，揭露所有的邪恶也都是希望世界更完美。秀儿说，我是个好人，从我的诗可以看出来。但我不承认，曾经我还在镇上的洗头房风月了几次。黑暗来临时，我甚至还可耻地想过，我和秀儿在床上翻云覆雨。
　　 偷偷地写诗给她，她也写一些阅读感受给我。交往中，我看到了秀儿的忧伤，她一直试图隐藏起来，而我渐渐为她的忧伤心疼起来。
　　 我偷偷递给秀儿一瓶茉莉花香水，我说闻一闻，心情会好很多。秀儿闻一下就喜欢了。香水是经济的那种，秀儿没有白收，坚持给了我钱。秀儿说，你的诗和茉莉花是一个味道，我琢磨了很久，没明白。我想，她喜欢就行了。
　　 我问秀儿：“有没想过换个活法？”秀儿说：“人难逃命运，我一开始想过逃，但想到别人几乎倾尽家财买了自己，逃了……”秀儿没说完这段话。
　　 “后来我有了向丽，我更逃不了了，向丽不能没有娘！”
　　
　　 8
　　 《向丽》
　　
　　 我疼痛的子宫，已开不出美丽的花朵
　　 我无法选择死亡，只能选择心死
　　 我想用我的身体，隐埋那段废墟
　　 我消失后，一朵花在我身体上绽放
　　 而你！活出我，另一个
　　 我
　　
　　 这是在8520房间纸条上，秀儿写在结尾的诗。从这一刻我才知道我爱上了她，于是向丽也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秀儿说她尝试原谅所有人，向丽并不是陈志的孩子，因为陈志并没有这个能力。秀儿妥协了，为了留下陈家的种，她含着屈辱上了陈志父亲的床。她以为她的妥协可以为黑暗画上句号。但二胎政策放开后，陈志爹又想要个儿子，他想再次爬上她的身子。
　　 秀儿表面上是答应了。她听到了自己子宫碎裂的声音，她终于在陈志家撒了谎，然后就杳无音信地消失了。
　　 秀儿去了另一个地方。她把钱一次又一次打到我卡上之前，她可能在某个地方挥洒着汗水。她在纸上写道，陈志家重男轻女，只有你按照我说的做，才能让陈志家对向丽好些，你让她考一个好的大学，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秀儿说，如果我帮了她，就等于救下了未来的另一个自己。
　　
　　 9
　　 我最后一次去星期八旅馆。老板告诉我，有人托我向你带话，8520，如果你懂我，你终会明白“8”也有再见的意思。
　　 老板描述着那位女者的容貌，看上去比我老很多，但依然有美丽的轮廓。
　　 “她说，她以后不会再回来了！”我听出，秀儿的话是一种终结。
　　 我没有在房间停留多久，就离开了。
　　 刚出门不久，雨点就来了。天气预报并不准确，说深夜会有雨，可这会还是傍晚时分。
　　 还好，我带了雨衣，回家的路很长很长。一路走着，突然发现一位清洁工人弯着腰，正清理路边的垃圾，她的身影像极了我离世多年的母亲。看她没备雨具，我再三努力，才把脱下的雨衣穿在她的身上。她说了许多感谢的话。
　　 听她的话音，我想起母亲临终前的遗言：“孩子，你已经不小了……”
　　 雷声轰隆隆地，风更大了。一枚被风拽下的叶子，在街灯的注视下，正闪过雨水的多情。
　　 我一抬头，就看见，那件白裙子又一次穿在秀儿的身上，她站在不远的地方，正对着我笑……
　　
　　 10
　　 清晨，我走到白裙前。
　　 想起昨天，老板还说过一句话，他准备关闭星期八旅馆，去实现新的梦想了。
　　 “星期八……或许，不再重要了。”
　　 我的声音落在窗台一株茉莉花的身上，它似乎在等着盛开。
　　 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