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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品 【箩筐】人之初(散文)


作者:千秋万里 秀才,1037.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6950发表时间:2023-02-06 14:35:19
摘要:该文围绕着秋香婶之死及丧事的办理展开叙述、描写和议论,既写了人性“善”的一面,同时又有意把笔触探进了人性的弱点甚至是“恶”的一面,文章触碰到了人性到底是本善还是本恶这个人们为之争论不休的哲学命题,拟引发人们对人性的多重性、复杂性或者说是人性真实性的思考。

【箩筐】人之初(散文) 这是一次不寻常的故乡之行,为我本家的秋香婶吊丧。
   一路辗转,踏上故乡的土地已是黄昏时分。我沿着蜿蜒的汉江大堤前行,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村里的桃嘎爹闲逛在大堤上,吟诵着那早晚不离口的《三字经》。
   听大人们说,那年汉江涨大水,河里满是漂浮物,桃嘎爹捞起来几个木菩萨,他竟然劈了,当柴火扔进了灶膛,打那以后他就魔怔了。村里人认为他这是大逆不道的恶行,遭到了上天的惩罚。他因念了几天书,“人之初”的句子入了骨,便成天念叨不停。
  
   一
   一道长长的黑色悼念横幅,被一棵凋零的老槐树掩映着,满院子摆放着素白花圈,石滚叔门前的肃穆,让我的心情立刻变得沉重起来。秋香婶安详地躺在堂屋的灵床上,她再也不能亲切地唤着我的乳名,道一声“你回来了”。家人们出出进进,忙着招呼场面,唯独石滚叔,傻傻地呆坐在房间角落里。他那带血丝的眼睛里,似乎能读出一种身体的疲惫和心神不安。
   婶子到底是怎么死的?不明不白。听村里人说,婶子的死跟老叔有直接关联。那天,石滚叔跟往常一样,带着婶子去放牛。他放心不下独自待在家里的婶子,因为她会随时犯病。傍晚,就在叔牵着牛到河边喝水的工夫,一直跟在身后的婶子突然失踪了。转眼天就黑了,叔急奔家里,喊出村里的男女老少,打着手电筒拉网式地搜寻也没找出人来。两天后,在河岸的一个水汊里,有人发现了漂浮着的秋香婶。
   村里人议论纷纷:“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丢就丢了呢?”“秋香虽是呆了,有些事还是能把控的,说啥她都不会自己往水里钻。”也有人说:“兴许是失足滑到水里去了,老叔又不会游泳,竟一时糊涂,就由她去了。”还有人说:“老叔顺推她一掌也不是没有可能,老婶活着本来就受罪,这下是让她享福去了。”年长的二叔听不下去了:“你们一个个吃饱了撑的!石滚天天帮秋香梳理换洗,有空还把她打扮打扮,打死我都不信石滚会下手。”各式各样的议论,七七八八的猜测,虽缺乏根据,但又不能说全是捕风捉影。秋香婶的死,成了一个解不开的谜。
   稻场上,临时搭起的丧事棚里,一溜儿摆起了酒桌。从昨天到今天,人来人往,丧宴如流水般一茬接一茬地开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们把吃喝当成了办理丧事的一种主要形式,丧事大摆酒席已成为一种风气。今天是出殡日,一阵阵扎心的哀乐,催逼着主人尽早出殡。可人们照样不慌不忙,照样要吃好喝好出殡前的这顿酒宴,照样露出平日里那些难看的吃相。我在想,改革开放这么些年了,在农村,虽移除了一些丧事旧俗,可又带来了丧事文化里的冷漠。我的故乡,婚丧嫁娶的习俗里,何时能吹进一阵新风呢。
  
   二
   石滚叔几天来茶饭不思,蜷缩在房间里,一根接一根不停地吸着烟卷。
   五十年前,头歪皮肤黝黑的石滚叔娶了秋香婶,这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颜面好看体态匀称的秋香,宛如秋日里的丹菊,都说她是天上的一朵仙花落到凡间,却插到了牛粪上。可她一点也没嫌弃他,秋香婶看中的正是石滚叔的忠厚和善良。
   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产队里为数不多的几头耕牛,算是一笔宝贵的集体财产。队里把唯一一头能生崽的老母牛交给石滚叔饲养,石滚叔从未怠慢。那年,母牛生了大病,石滚叔夹起铺盖卷一头扎进了牛棚,日夜守护在母牛身旁。可是,老牛始终没有好转的迹象。队里人说,还不如趁早叫屠夫捅上一刀,好歹也能给大伙儿分点鲜牛肉。唯独石滚叔极力阻止,说什么也不忍动这个杀心。
   秋香婶的死,且不论蹊跷与否,石滚叔对她的好,村里人有目共睹。尤其秋香婶中风后,神志不清,病情时好时坏。犯病时,她异常狂躁,甚至大打出手。她拼命挠自己,挠石滚叔,以致二人的脸上、身上布满了伤疤。尽管如此,石滚叔对她的照顾依然细心周到,他从不敢离开婶子寸步。每天出门放牛,石滚叔必带上婶子。秋冬季节,草黄草枯,怕牛吃不饱,就得走远了放,叔就带上午饭,二老共进野餐。遇上风雨,老叔宁可自己淋着,也绝不让婶子受委屈。当然,老叔也有受不了的时候。婶子频繁犯病,受磨难最多的其实是老叔,日久天长,心底有时不免怨她,甚至恨她。
   抬重的人按照礼仪一一走完程序,把灵柩庄重地摆放在稻场正中央。亲朋及所有来宾,有虔诚地跪在灵柩前的,有垂头肃立的,皆各就各位。可是,人们依旧没有见到石滚叔的人影。人们不理解石滚叔如此冷漠,不由得引来一番小声议论,有人嘀咕起了一桩陈年旧事。
   四十多年前,石滚叔的老父亲癌病到了晚期,剧烈的疼痛折磨,他生不如死。老人卧在病榻上不停骂石滚叔,骂他不孝,怎么不想个法子将自己弄死。无奈,石滚叔找来一根短绳,扔给老人就出了门。老人将绳子在自己的脖子上扯来扯去,终究有气无力,未能如愿。可是没过多久,老人就神秘失踪了。有人在河边的陡坎处发现了老人的一双鞋,还有一些凌乱的脚印。一种说法便在村里悄悄传开:老人久卧病床,起居不能自理,怎么可能还有气力走到河边?何况还要翻过高高的大堤。一定是父子俩商量好了结果,是石滚叔偷偷把老人背到了河边。
   这么多年,我始终不敢相信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传言,我不能接受这是个事实。这令人不得其解的行为,我试图为它找一些开脱之理由。比如说,那是一个极为贫困的年代。那个年月,因为穷,人们在死亡面前作出任何选择都出于无奈,似乎都有它的合理性。再比如说,那是一个信息高度闭塞的年代,一部分人还存有迷信的旧观念。那个时候,村里人是相信人有阳间和阴间的,所谓死亡,只是人从一个世界到了另一个世界罢了。所以,当人们活得很无奈的时候,死亡似乎成了一种解脱,用村里人的话说就是“享福”去了。这么说,人为地终止一个人的生命,可算得是一种成全,未必就是一种恶行。再说,酿成一个人的不良行为,势必要归结于当时特殊的社会环境。我仅以这些说辞,来为深不可测的人之本性作开脱,这显然是苍白无力的,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三
   追悼会在一片肃穆的气氛中进行。村里不管死了谁,村长必定是要到堂的。悼词永远是那篇早就拟定好了的同一模板,从早年的人民公社到改革开放,直到今天的新时代;从热爱集体到吃苦耐劳;从克勤克俭到贤德善良,它把人的一生总结得全面又完美。以此盖棺定论,为人生画上句号,你总不能说这是一种敷衍吧。
   这些年来,乡村里丧事风俗也与时俱进,以至于人们连哭声都懒得发出。他们雇用专人点缀气氛,这就是农村如今非常时髦的请人“哭灵”。秋香婶的追悼会也概莫能外。只见陌生的哭灵人一身孝服,匍匐在灵柩前,连哭带吟,似乎追诉着秋香婶一生的悲苦。听着听着,那腔调又像是在唱,像极了那戏里的悲腔。我越来越觉得她就是在演戏,人生的逢场作戏。我甚至觉得,在场的每一位,都自觉不自觉地充当着人生这场大戏中的某个角色。戏中的善良和歹毒,真诚和虚伪,淳厚和狡诈,它们相互交织,根本分不出界线。不一会儿工夫,哭灵人便涕泗横流,家人和亲眷们的钱便像雪片似的飞向她那里。我亲眼得见,人们可以通过市场,用钱来订制一种需要的情绪;也可以通过替身,让悲伤成为某种形式,甚或进入一种流程。你不得不佩服,人类的善于取巧和聪明。
   长长的出殡队伍向村口缓缓前行。路两边立满了送葬的男女老幼,这是少有的全村出动。烟花斑斓四射,鞭炮震耳欲聋,如果不是偶然冒出忽高忽低的几声哀乐,会觉得它跟喜庆没有两样。这样的喧闹和沸腾,足足持续了近半个小时,直到把灵柩送上去火葬场的灵车。人们觉得只有这样才算风风光光,而且对于平日省吃俭用的村里人来说,他们是在所不惜的。可是,人们不曾觉察,他们已然用排场替代了对亲人的怀念,用风光替代了对逝者的哀思。对于一个人的死,人们似乎会很快忘记悲伤,抑或根本不曾悲伤。
   硝烟像一场浓浓的雾霾,伴随着阴沉沉的天渐渐弥漫开来,持续笼罩着村庄和田野。挥之不去,驱之难散。
   人们各忙各的去了,石滚叔的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两天后,清晨的堂屋,老叔跟往常一样,打算牵牛出门。他习惯地回过身来,要带上老婶。可是今日非同往常,临时搭起的灵台上,相框里的老伴静静地待在那里,两只眼直直地盯着他。香未断,烛未灭。老叔猛然向前,双手捧起婶子搂在了自己怀里,“秋香,走,我们放牛去!”沉默了几天的老叔,终于扛不住,那伤痛的泪水犹如放开的闸门,他放声大哭起来。
  
   四
   返城的路上,天依然是阴沉沉的。大堤上又传来了“人之初,性本善”的念叨。那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到远。桃嘎爹嘟囔了一辈子的“人之初”,可人之本性到底是性恶还是性善,恐怕他最终也不会明白;他更不清楚,人性的多重性和复杂性;抑或从来没有想过,什么样的人性,才是真实的人性。
   我仍然纠缠在几天来的困惑中,自觉不自觉朝着车站走去。晨云愈聚愈浓,仰观俯察,你会觉得那重云深处,是一片奇邃的混沌,又像是头顶上一个硕大的谜团,这便使得广袤的原野,显露出一种暗淡的灰色。然而,那低矮的天际处,恰恰露出了一抹淡红色的清晖,且越来越明。我深信,那一定不是“道是无晴却有晴”的尴尬,它正是即将到来的漫天光明!
  
   (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共 3669 字 1 页 首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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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饱满深情的感人散文。生活一半烟火,一半清欢。人生一半清醒,一半释然。作者心中始终藏着浓浓的乡愁,怀着对故乡亲人的无限眷恋。文章以回乡奔丧,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将老家同族秋香婶之死及在丧事的办理过程中,出现的种种怪象,既反映了当下农村存在的现实,也在情景交融中展开了对秋香婶和石滚叔的人生过往的回忆和解读,令人感慨。既有农村生活的苦,也有现实的无奈,更有人们对生活的认知和迷茫。人们对石滚叔反常的猜忌,反映农村发展中存在的现实问题和短板,这里有封建迷信的遗毒,也有唯心论中对人性中“善”与“恶”的迷失,甚至可升华为对人之初,性本善的认知争论。欣赏作者能以切身的感触,提出独到的具有远见性的理解。也为农村问题长期性,前瞻性发展,提供了现实依据。文章立意深刻,思路清晰,感人至深,引人共鸣,发人深思。欣赏佳作,推荐支持。祝老师佳节快乐,创作愉快,佳作连连!【编辑:华为】【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302070001】​【江山编辑部•绝品推荐20230410第0017号】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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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楼        文友:千秋万里        2023-04-11 09:01:15
  特别感谢莲儿老师给拙文的指导和帮助。遥祝春安!
22 楼        文友:千秋万里        2023-04-11 09:04:11
  特别感谢莲儿老师对拙文的指导和帮助!遥祝春安!
23 楼        文友:千秋万里        2023-04-11 09:09:18
  谢谢云彩社长的大力支持和帮助。《人之初》是箩筐社团的同仁们共同关心和支持的产物。在此一并感谢!
24 楼        文友:上官欢儿        2023-04-11 09:36:42
  欣闻老师佳作入绝,可喜可贺,祝老师再接再厉,更上层楼,在箩筐收获满满!
上官欢儿
25 楼        文友:江山绝品评议组        2023-04-11 09:44:14
   一篇饱含思考的乡土散文,作者以“奔丧”这件事为叙述主线,采用间叙间议的写作手法,揭露或探讨关于人性“善恶”的相关话题。文章以探究人类文明脚步来写自己对世界文明文化的进程,以及理解。文章内容沉厚,含量丰富,突出自然和文明之间有一种“契约”精神存在。这些是文明不可丢失的东西,也是这篇文章的精髓。文章选材精巧,文章主人公的安排,沉默寡言的石滚叔和多病的秋香婶,这两个人其本身便能揭露部分社会恶习。文章的叙事独特,文中出现了很多小片段,每一个片段都有其代表的现象,这给作者和读者提供了无限的思考空间。作品文风沉稳,笔法自然,低起高落,具有折射社会及大众现象的力量。推荐绝品。
26 楼        文友:千秋万里        2023-04-11 10:03:13
  “江山文学网”凝聚了不少文学精英和一批文学爱好者,这使得“江山”拥有足够的人气。“江山”从众多的作品中,选出“精品”“绝品”,这是对作者的最好鼓励,也是推动写作的良好举措。若论写文章,我也就是一个中学作文水平。感谢“江山”对拙文的肯定。感谢“江山”评议组老师们对拙文的精心指导、帮助与支持!学无止境,我一定向“江山”的老师们好好学习,努力写好文章。
27 楼        文友:千秋万里        2023-04-11 10:06:50
  上官欢儿老师好,谢谢你的留墨。谢谢你对拙文的指导和帮助。遥祝春安!
28 楼        文友:华为        2023-04-11 15:04:28
  恭贺千里万里文章摘绝品之冠!!
文章是心灵的窗户,以文发声,以文生情,以文为友,相伴终生!
29 楼        文友:千秋万里        2023-04-11 15:32:41
  谢谢华为老师!谢谢你对拙文的再次关注!祝好!
30 楼        文友:陌尘        2023-04-11 16:00:29
  时代在发展,人情却愈发淡漠,这种问题不只在农村,它已渗透入我们生活的各个角落,引发我们对人性和伦理新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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