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河山】红光洒向白雪(征文·小说)
董黎看不出敖红发的表情,不过,口罩后面那张脸,一定是气得通红了。她赶紧指指座位,轻声说,坐下,敖主任,你继续讲,彭主任是急了。董黎的声音柔柔的,细细的。像哮喘发作喷了药粉,敖红发顿时心平气和,坐下来,说,情况不是你们想象那样的。
吃酒席肯定人多,可张小高家没办酒席。也不是没有办酒席,办了,但不是酒席,是吃竹米酒。吃竹米酒的人不多,只有亲戚。张小高家媳妇生娃娃,满月了。草庐格村有一个习俗,满月这天,主人要办酒,叫竹米酒。这一天,亲戚来祝贺,送点红糖喜酒,送点泡米,现在多了一样,加一个红包,里面装了几张新票子,一般是六十六元六角,现提高了,六百六十六元,意为六六大顺,有福有禄。主人家要么杀头猪,要么宰只羊,以前穷,只是煮一只鸡。张小高从自家圈里拉出一只羊,请了两个师傅宰,煮,切,送到酒桌。
那还是吃酒席了啊,董黎听到这里,还不是密切接触了。
问题就在这里,你们不了解草庐格村的习俗。敖红发说到这里竟然笑了。
这儿的人习惯一天两餐饭,早餐,晚餐。晌午,干活累了回来小歇,喝喝水,也有人吃个煮洋芋,喝碗稀饭什么的。稍微休息,还要去地里。地远,就不回来了,在地里歇歇,天黑之前回来吃晚饭。早饭吃得早,一般十点。吃竹米酒那天早上,张小高听到黄粉花要去接亲戚,猛夸了一番,表姐发大财了啊,然后说,小心啊,财不外露,你一人来就行,莫去接他人了,来不来不强求。又说,路上不好走,慢慢开车,时间早的。说着便进厨房忙去了。厨房旁边是楼房,三层,落地窗。厨房与楼房形成直角。院子不大,院墙挺高,外面看不见里面,里面也看不到外面,一道大红铁门关得严丝合缝,即使一只苍蝇也难以进出。两个师傅在张小高家山坡地里挖了个地坑,放上柴火,架上铁锅,倒入清水烧着。地离他家院子不远,四百来米。他说媳妇怕闻羊肉那股膻味,张小高叫师傅把熬羊汤锅的灶台坑离远点挖。媳妇知道后骂他,哪个说我怕羊膻味?你就巴不得我病多,无病都要扯一个。张小高低低头,说,我是说奶娃娃怕羊膻味。哦,张小高家媳妇似信非信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嘀咕道,咋个我没听说过。
九点,三三两两的亲戚来了,他们把提着的礼物交给张小高。张小高接过,说,谁叫你们带礼物的,人来就行。说着,转身进屋,放好礼物,出来请来客入座,并泡上茶水端上来,说,这是古树茶,不多见的,在临沧那边做活时朋友给的,一般搞不到。客人坐下,喝着茶。张小高独自忙了起来,在院子里摆好两张桌子,各放好八双筷子、八个碗和八个酒杯。张小高比平时动作麻利,三两下炒好菜,端上来,又把昨晚熬好的煮菜舀了端上来。两个师傅按照张小高说的时间准时端来热气腾腾的羊肉,放在桌子正中间。张小高端出一个小撮箕来,抓起一把绿汪汪的薄荷,放入羊肉里,又端来四碗调拌好的糊辣椒蘸水,放在桌子的四边。
可以吃了,不早了,亲朋好友们,随意喝,随意喝。说完走到门前树下,点燃早已挂好的炮仗,哒哒哒哒,鞭炮声响起。
小高,你疯了啊,咋个这么早就开吃了?即使有风俗早吃,也不能这么早吧,十点都没到,表姐都还没来。张小高家媳妇在屋里大声喊,很生气,她觉得自己的男人今天怪怪的。表姐就是黄粉花,张小高家媳妇的妈与黄粉花家妈是亲姐妹。哦,我打过招呼了,叫她慢慢来,表姐买车了,去接亲戚了,她要显摆,开车兜风,谁知道哪个时候到。张小高回答,一脸的不快爬上脸庞。来客不明白咋个对媳妇温顺出名的张小高竟会生媳妇的气。
张小高不再理媳妇的絮叨,点燃了挂在树上的炮仗。对于草庐格村人来说,竹米酒的鞭炮声就是开吃的信号。客人们推杯把盏,说说笑笑吃了起来。宰羊的师傅、厨房做菜的师傅不与客人共餐,他们自己各自吃。中途,他们过来看看菜冷了没,冷了,端回去热热。米饭是自己添,就在饭桌边大蒸子里,白生生的,有一股香味。人们大碗吃饭,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吃得啪嗒啪嗒响,喝得肚子咕咕直叫。张小高自然是喜欢的,客人越吃说明越好,说明奶娃娃也肯吃肯长,说明来年越兴旺。张小高笑了,倒酒倒得欢,仿佛忘了还有黄粉花没有来,等想起来时,众人舔嘴抹舌,已吃好,要去做农活了。张小高也不挽留,众人刚出门,媳妇在屋里又喊了起来,小高,表姐打来微信电话,说快要到村口了,你去接一下,村里狗多。小高说好好,收拾干净桌子,放好碗筷,出了门,往村口跑去。跑的时候,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口罩。
出了门,吹起了冷风,张小高腰更低了。他有点驼背,皮肤寡白,胡子拉杂的,他常年在一家煤矿工作,环境有点差,工作危险度高,但他愿意,挣得着钱啊。他没有爱好,一有空,就捧着个手机玩,经常给村里人讲新闻,讲国际形势。村里人笑骂他,你一小老百姓关心外面的事能当饭吃。每当他想与媳妇亲热,媳妇便骂道,手机才是你媳妇,你搂找它去睡。张小高不生气,哄媳妇,我是看新闻,看能发财的信息。媳妇不骂了,咯咯咯笑起来。
张小高刚到村口那棵高高的婆树下,一辆白色本田小轿车吼叫着停在他面前,吓了他一大跳。张小高连忙招手,老表,老表喊道。黄粉花嘎嘎嘎的笑声从车里飘了出来,老表,祝贺,喜得贵子,说着,递了一个红包过来,还有两瓶红酒。哟,老表,怎么了?还蒙上了这玩意。要不是你喊我,我都认不出你。
表姐,看你这车开得猛哦,吓着我了,快,停好车,我感冒了,怕传给媳妇和奶娃娃嘛。表姐,回家再说,回家再说。
一车五人跟着张小高走着,阵势不小,惹得大狗小狗狂叫不止。黄粉花一进院子就打开她那大喇叭似的嗓门,说,表妹,我来了!顿时,屋里传出婴儿的哭声。黄粉花哈哈大笑,看着小家伙,比我家那只大黄猫还叫得。说着便在桌子旁坐了下去。表姐,你饿了,快吃饭,娃娃吃奶,我就不出来了。张小高家媳妇在屋里说。来人都知道,这是面子上的客气,其实这是习俗,月子婆是不能出来见人的。
张小高叫表姐领着带来的人坐下,自己跑出去端来热乎乎的羊肉,瓮声瓮气说,师傅喝了酒,嘴角淌着口水,正打着呼噜酣睡。他们昨晚就开始忙了,今天又忙了一上午,当然累了。表姐,你们快吃,你们一定饿了。
张小高在桌子正中间放好羊肉,又从厨房端来一碗凉白猪肉片,一碗炒猪肝,一碗炸酥肉,一碗荞丝洋芋片花生,一碗山药煮白菜,一碗油炸豆腐,一碗煮南瓜,一碗油炸排骨,还有一碗茴香炒红豆。黄粉花起身弯腰,凑近中间那盆羊肉,闻闻,说好香啊,在外面就吃不上这味,还是老表好,就不客气了,吃起。说完捻了一块带皮羊肉往嘴里塞去。张小高又笑了,表姐那红嘴巴不知抹了多少口红,羊肉都裹红了,羊肉味还能正宗吗?管她的,又不是他吃。
老表,吃啊,黄粉花对张小高说着,嘴巴鼓起老高,嚼着一块羊肉,红红的嘴角流淌着羊肉汤。张小高摇摇头,说,我刚吃了,你们吃,我去给你们添饭。不用,不用,我们自己添,还想吃吃羊肉,喝点羊肉汤,再吃饭。好的,表姐,那我去把泡着的尿片洗洗。张小高说。黄粉花点点头,咽了那块羊肉,又说,快去,你媳妇不能着冷水啊,说着,一双筷子伸进盆里,又夹起一块带皮羊肉,往嘴里送去。
张小高洗好尿片,拧干水,挂在院子边墙角拉起的铁丝上。尿片红红绿绿的,全是媳妇的旧衣服剪成的。张小高看见这些尿片就想笑,自己也曾拿了两件旧衣服给媳妇,要她剪了。媳妇不允许,丢在一边,说小高你的衣服有汗臭味,娃娃闻见不乖,会哭闹,你来带我就剪。张小高不愿意了,他睡得像猪,媳妇说的,耳边打炸雷都不会醒,要他来带娃,如何醒得来。忙说好好,弯腰捡起衣服,收在一边。
张小高,黄粉花走了过来喊他,我们吃好了,得返回,天黑了路不好走,我夜里视力不行。张小高说好好,一句挽留的话也没说。送黄粉花一行五人,来到村口车子边,给每人两颗嫩汪汪的大白菜。这是村里的习俗,不能让客人空手回去,那是没有面子的。黄粉花发动车子,掉头,伸出头来说,老表,照顾好我表妹啊,月子婆照顾好了,不落下病,以后家里才有劳力。说完哈哈哈笑了。车也开了,笑声淹没在车子的轰鸣声里。
就这么走了?老彭听到这里,问敖红发。
就这么走了。敖红发回答,瞥了一眼听得入迷的董黎,又说,我们已按要求告知张小高一家不准出门,在家隔离观察,目前没有症状。
给他家口罩了吗?董黎问。
他家有。敖红发说,邻居说张小高那几天感冒,吃竹米酒那天,戴了口罩,怕传染给坐月子的媳妇和奶娃娃。
老彭眼睛突发亮,腾地站起来,说,感冒是假,防那个女人才是真吧。这张小高真高,山里有高人,高人在民间。小高,好人啊!我要见见他,还等什么呢?走,去张小高家,给他做检查检查。我有几个还没说过的传奇故事,路上讲。
董黎咯咯咯笑了。去草庐格村的路上,是一望无际的白。一辆越野车摇晃着往前移动,红灯一闪一闪的。暖意仿佛从倾洒在白雪上的红光弥漫开来,不断延伸。
写于二〇二二年雪夜里,凤来社区。原创首发。
谢谢你温暖的鼓励!
有血有肉并带着温度。手法跳跃,主题突出,环环相扣文末还有点题之笔。
学习中……
想写一个不同的故事,于是有了这一篇,不过我自己不太满意。题材,太敏感了,有人会对号入座哈。
疫情三年,苍生受难,然有温暖,必须写出来。
这篇写的是普通老百姓防疫抗议的自觉。没有民众防疫抗议的自觉,防疫抗议一定是一句空话。
这篇更没有什么敏感,这几年不就这么过来了吗?就没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
谢谢素心!祝一切顺利,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