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情】马车出了村庄(散文)
枣红马脖子上套着铃铛,马一走,铃铛就响,“叮铃铃,叮铃铃”。杏子姐坐在马车上,蓝色碎花对襟褂子,布做的蝴蝶扣,大辫子黑黝黝,像一条乌梢蛇,垂在背后。杨二叔是马车夫,他手里的鞭子,摇摆着,就是没落在马身上。马是好马,犁地,拉车,踏踏实实,杨二叔没理由打它。我和杏子姐对脸坐着,马车出了村口,登上水泥桥。河水潺潺,杏子姐舒了一口气。她要去乡集市,买一条红纱巾,一瓶友谊雪花膏,一只文胸。大大已经好几次训她,一个姑娘家家的,不害臊,走路一颤一颤的,像什么?大娘是软柿子,管不了大大,也说服不了杏子姐姐。她做不了自己的主。杏子姐想坐南河屯张生的马车,大大不让。张生有个赌鬼爹,家里有一件值钱的物什,也会被张老蛮拿去赌,输了回来打老婆,从张生四五岁就赌,赌输想捞回本。往老婆要钱,老婆不给,就揍,打得鼻青脸肿,不是左眼被打成乌鸡眼,就是右眼被揍黢黑黢黑,弄得张生读完初中,辍学在家,跟在张老蛮身后干农活。等张生慢慢长大,十八岁后,体格健壮,肌肉发达,结实得像头牛,张老蛮渐渐地不敢赌了,怕儿子捶他,一巴掌呼倒他。往正路上走,张生说,买匹马,耕地,种田,闲时到邻屯揽活做,口气毋庸置疑。张老蛮被一口米饭卡在嗓子眼,差点噎死,家里哪有钱买匹马,买只羊都费劲,他也不好舔脸说,钱被他输光。
上哪弄钱?一匹好马,牙口好,拉车,拉石头,拉沙子,拉庄稼拿得起放得下,上等的好马,没个千八百的,买不到手。八十年代初,一块钱相当于现在百元,物价也低,一角钱十块水果糖呢。张生虎着脸说,借!要不去农业信用合作社贷款。
张老蛮臭名远扬,银行知道他不务正业,是个赌徒,才不能贷款给他。张生说,你去求我大舅,他在中心小学做教导主任,无违法乱纪的事儿,不像你!张老蛮硬着头皮,找到张生他大舅,看在实在亲戚份上,重点还是张生,老子上梁不正,没带歪下梁。张生勤劳肯干,他买马,拉车,种地,看得很远。南河屯除了我们家族的杨二叔有马车,其他人家没来得及置办。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张生有这头脑,杨二叔的枣红马,个头高,鬃毛发亮,脊背宽广,走起路来,嘚嘚嘚,哒哒哒,脚步敦实,有力。雇杨二叔枣红马犁田的,有三十多户!张生发现这马耕地,收割谷物,何尝不是来钱道?许多年,穷怕了,若他爹不走弯路,他怎会连书读不起?张生唯恐买了马,杨二叔有意见,同行是冤家。就想到请我父亲,去和杨二叔周旋,说清楚。
父亲拎着一瓶古井贡酒去的,这酒在当时很贵,好几十一瓶。张生叫带的酒,好酒。杨二叔养马车好几年,他脾气暴躁,点火就着。属于刺头,在南河屯,杨二叔是出名的刺头。答对好了,他兴许帮张生赚辛苦钱,答对不好,杨二叔弄不好会和张生明刀明枪干。古井贡酒是走亲访友理想的礼物,杨二叔也不傻,父亲拎着古井贡酒,身后紧随着张生,他便明白什么事了。
父亲说明来意,杨二叔不糊涂,张生没个好老子,他大舅厉害,中心小学的教导主任,杨二叔的儿子女儿,都得去他负责的学校读书,得罪不起!古井贡酒,没收。拍着张生肩膀说,买马是喜事,张生,你们找对人了!我杨老二养了四五年马,了解马的生活习性,肢体变化,头痛脑热,我一看牙齿,舌苔,眼球就一清二楚。再则买马,也是一门高深学问。一匹马的好赖肥瘦,五脏六腑的情况,我一清二楚。找对人了,张生大侄子,二叔支持你。
话说到这份上,父亲明白,杨二叔的态度,完全是取决于,张生那个有能耐的大舅。第二天,张生一看阳光明媚,阳春白雪,路边的杨柳发芽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去乡大牲口市场买马。
杨二叔赶着马车,拉着张生,雄赳赳,气昂昂,到了牲口大市场。杨二叔掏出荷包,捏出一撮烟末儿,码在烟斗里,张生手疾眼快点燃。杨二叔吧嗒吧嗒吸一口,又一口。也不急着买,站在牲口市,和卖马的人寒暄,唠嗑。唠什么?马的习性,胃口,马吃哪些草,粮食?怎样养好一匹马,马的日常琐碎。杨二叔不急不躁,挨个查看马的牙齿眼睛,马的屁股,尾巴、鬃毛、肋骨。也逐一的与马主人攀谈。太监不急,皇上急。张生心想,我请你杨老二来买马的,不是扯二马卵子!杨二叔什么人,鬼精鬼精的,一看张生火烧腚似的,左一趟,右一趟,在牲口市转磨磨。白了张生一眼,贴着他耳朵说,小子,沉住气。还没晌午呢?靠,靠到根儿,人饿,马也饿。那会子,你就懂了。
杨二叔抽了几袋烟,张生记不住了,反正,他哈腰给杨二叔点了好几次火柴。太阳终于升到天空正中央,热气也扑啦啦起来了。有几个着急出手的,把马卖给贩子,谁都清楚,贩子买马是准备杀了卖肉。杨二叔向张生使了个眼色,径直朝一棵大杨树下,站着的一个五十多岁,粗布衣裤,农田鞋沾着的泥巴都干了的大爷走去。
杨二叔一早上,就和绿褂子的大爷谈过,没谈拢。绿褂子大爷要得价是牲口市,卖马最高的。要一千五!杨二叔查了查,马的牙齿、舌苔、眼睛。不仅健康,还是一匹好马!绝对是好马,依据他养马,遛马市多年经验,这匹马不是本地品种,应该是新疆那边过来的马种,有千里马的特质,绿褂子说只在他家犁了两年地,要不是等着用钱,他挨千刀也不舍得卖!杨二叔就寻思靠一靠,时间到了,他自然会松口。
晌午了,牲口市没几个人。绿褂子还在坚守,在杨二叔之后,有六七个人打听他的马价,想买,给钱少,交易没成功。
绿褂子额头出了汗,眼神也没早晨那阵儿清澈,他摸了摸马头,雪青马,高大威猛。有大将的风度,气场强大。杨二叔实际上一眼就看上了,买马和卖马心情不一样,买马着急不得,货比三家。卖马价钱合适就脱手,杨二叔深知马市规矩,不到紧要关头,不出手。绿褂子的无助和无奈,杨二叔看在眼里,他凑上前,温和的说,老弟,还坚持原价?再不卖,你就得原路牵回去了。
绿褂子大爷,用袖口擦了一把脸,说,我是真的急着用钱,否则,我豁上老命,也不会卖我的雪青马。
杨二叔说,一千二卖不卖?不卖我们走人。
绿褂子大爷眼泪叭嚓,就一千四吧,不能再少了,嗨!我老伴脑出血,在医院,等着用钱手术呢!
张生一听,心咕咚一沉:“大爷,一千五是吧?一千五就一千五,您怎么不早说,来,马我买了,牵走,你拿着钱,赶快去医院!”张生把钱塞在绿褂子大爷手里:“您点一点,别差了。”
杨二叔也是,听了绿褂子大爷的话,心里不是滋味:“我牵着吧,马和你不熟,弄不好会发脾气。老弟,你也是,大妹子住院,你咋不说!”
绿褂子大爷,涕泪横流,将缰绳交给杨二叔,叮嘱好几遍,雪青马吃玉米秸秆,要铡刀切碎的,雪青马夜里十点吃一瓢玉米粒,用温水泡软的玉米,不然,雪青马会拉肚子。别打雪青马,它很通人气的……
绿褂子大爷眼巴巴看着,雪青马被杨二叔牵走,张生那一瞬间,有个决定,有个心愿。他没说,不想让杨二叔知道。
雪青马到了张生家,很卖力地干活,拉泥沙,拉树木,拉人,一点不偷懒。我与杏子姐坐杨二叔的马车到乡集口,买东买西,杨二叔就跟杏子姐说他给张生买雪青马的故事。杏子姐知道,张生他爹改好了,还帮着张生赶马车,犁地,拉石头。杨二叔还说,张生在别的屯子包了四十户地种,秋后,玉米谷子大豆高粱拉回家,就给钱。杨二叔说,张生小伙子多实在,能干?你给张生做媳妇,饿不着你,也苦不着你。
杏子姐脸“腾”地红了,杏子姐抬头看看天,喜鹊一对一对,枝头闹喳喳,杏儿姐又看看枣红马,心事像一汪深水,更沉默了。
杏子姐擦雪花膏,扎红纱巾给谁看?杨二叔说,杏子你坐张生的马车,去乡里。我马车不出去,杏子姐去乡里是给大娘买针头线脑,张生正好到农业站,咨询果树病虫害防治的事儿。
张生的马车,刚经过大大家门口,杏子姐就喊我一块坐张生的马车,大大黑着脸,说了句,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下愁。杏子姐拉着我的手,羞答答地说,张生,停一停,我们坐车也去乡里。
张生瞅一眼,杵在门口的大大,打了招呼,大大,我们去乡里,放心吧,杏子不会丢。
我小,不知道自己做了灯泡,杏子姐又和我亲,有啥事,都叫我。洗衣服,洗澡,摘野菜,割草,基本都叫我。灯泡就灯泡,杏子姐给我麻花吃,瓜子吃,就行。
杨二叔的马车养了八年,他突然在开春,从县城开回一辆翻耕机,突突突响,屁股喷黑烟,不多会,一块地就翻完了,又快又利索。比一匹马犁地,要节省时间,也不贵,一亩地十元。杨二叔卖了枣红马,我不想枣红马被马贩子买去,希望它找个好人家,老死,入土为安。
就在杨二叔,大片大片包土地种后,张生依旧养着马车,他和杏子姐的关系,发生微妙变化,杏子姐那个秋天,随大娘的妹子,也就是杏子姐的小姨,去县城,给人家做保姆。不想回南河屯,张生呢?竟然兑现自己曾经在马市,许下的承诺,牵着养了三年的雪青马,送给它原来的主人,绿褂子大爷。
可惜,绿褂子大爷的老伴去世了,刚过一周年祭日。绿褂子大爷执意返一千五百元钱给张生,张生没接,说这马本来就是大爷家的,物归原主。要不,缓缓再给也中。
我读初一的时候,绿褂子大爷没还张生的钱,却将他侄女青梅,介绍给张生。张生国庆节大婚那天,骑着雪青马,身穿灰色西服,扎着红花领带,马背上坐着一身红衣裙的青梅。青梅嫁过来也就算了,老爷子还把雪青马当嫁妆,送给青梅和张生。
我那天刚好放假,我们一家去吃得酒席,还看到烫着黄头发,穿着超短裙,高跟鞋的杏子姐,一个人躲在张生家院墙外,朝院子里看,她转身离开时,雪青马“咴咴咴”冲天空嘶鸣三声。
那天午后,南河屯落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天气预报昨晚说,今天晴转多云。人们弄不明白,响晴的天,如何就落雨呢?
作品细节描写生动,讴歌了真善美,充满正能量。
佳作欣赏学习,为作者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