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日子,如水划过(散文)
一
日子,如水划过。在人生的路途上,走着走着,穿过恍惚的岁月,常常不知不觉地踅回到了少年。
正月初五下午,夫君忽然提议去看电影《水门桥》,我在网上查看了离家最近的影视城,显示晚上七点、八点和十点有三场电影,问夫君想看哪一场。夫君迟疑了一下,没有应答。他向来是个孝子,每天晚上雷打不动陪婆婆散步,这个习惯从公公离世后开始,持续了好些年,今天也不例外。估摸夫君既想尽孝,又不想放弃这场震撼人心的电影,想待散步结束后,看时间早迟再作选择。于是,出门前,他匆匆撂下一句话:“你等我电话吧!”就冒着寒风去两里外的小区看望婆婆了。
恰巧那天是周末,我们吃饭比往常早,晚上五点就吃好了。六点半左右,约莫夫君和婆婆绕体育馆散步尽兴,他来电告知,定会准时赶赴第一场电影,让我尽快约票。我一高兴,手利索地一点一付,就把票买好了。过了片刻,感觉不对劲,下午浏览网页时,记得今晚影视城《水门桥》的展播有三场,而刚才购买时怎么变成四场,是不是弄错了。打开查看,果然如此。我打开页面没有往下刷,竟买了另一场《这个杀手不太冷静》的电影票。怎么办呢?网购退票有个规则,时间不能逾越一小时,超过了只能作废。而此刻离电影开场只剩三十分钟,罢了罢了。我电话老公,说明了事情原委,并提出了全新建议:今晚看两场。
二〇二二年正月初五,在时间和空间的轮回里,一经流逝,永不返回。而在那段流淌的时光里,有多少人间的悲欢离合正在发生或结束,有多少缠绵悱恻的故事正在发酵或演绎;有多少人出发,有多少人离开;有多少人在霓虹灯下邂逅情缘;有许多新绿叩开了春天的大门;有许多老树在冬雪中兀自枯萎……而就在这无数的可能里,也包括我俩。此刻,一点点地衰老,一点点地兴奋,一点点地清醒,一点点地糊涂。时光分分流驶,心境刻刻不同。何不,在平淡如水的日子里,涂点蜂蜜,描点金花,让日子焕然一新。
今晚咱俩,年轻一回!浪漫一回!疯狂一回!老公听罢,大喜。
于是,那天晚上,两个年过半百、头发斑驳的中年夫妻,把电影从黄昏看到半夜三更,从万家灯火看到星辰寥落,从街市喧哗看到万籁俱寂,然后,就着月色挽着手,一起回家。
二
第一场电影结束,已是晚上九点十分,离第二场还有五十分钟。我们坐在候影大厅,等待观看下一场电影《水门桥》。
夜深了,大厅里人烟稀少,寂静寥落,除了我俩,其余四对都是年轻人。我和夫君坐在影厅南侧,肩并肩倚着,呆呆地凝视着穹顶的白炽灯。静默的空气从头顶流过,从我们紧握的十指间流过,从我们四目相对又不知表达什么的眼神中流过。活到了中年,从相逢、相知到相爱快三十年了,平生要说的话、要表达的喜怒哀乐,都似在人生的各个环节和缝隙里已叙说殆尽,剩下的,只有余生灵魂相依,静默欢喜。
忽然,夫君站起来去楼下。一会儿,他左手拿着一瓶黄色饮料,右手拿着一大包咸干花生,从大厅门口向我走来。
他把花生塞到我手里说:“这个给你。”看着他扭开瓶盖,畅快地大口喝着浅黄色的饮料,我轻声问:“楼下卖甘蔗的还在吗?”夫君若有所思道:“咦,刚才好像没看到,可能收摊了。”话音刚落,他又径直下楼去了。我看看时间,差不多晚上九点半,估摸卖甘蔗的商贩回家取暖了。又十五分钟过去了,夫君居然拎回一大袋削了皮、切成节的甘蔗,兴冲冲地说:“我走到街中心才买到的!”
甘蔗水嫩嫩的,把我的心滋润了。一个深夜肯为老婆买甘蔗的人,值得去爱。
望着眼前这个相依为命三十年的男人,一股兴奋的暖流在心里升腾,瞬间布散全身,有一种软软酥酥的温暖。于是,一对已过知天命的夫妇,深夜,坐在影视城的大厅里,男的认认真真地剥着他的咸干花生,酷似老顽童;女的肆无忌惮地吃着她的甘蔗,像极野丫头。时光就这么滴答滴答地流淌,他们沿着时光,走着,走着,任性,张狂,漫无目的,无拘无束,好像走回到少年。
我竟然一下子把甘蔗吃了三分之一,肚子撑得饱满饱满的。甜蜜的汁液把五脏六腑都浸润一遍,灵魂如同安放在一个清凉的世界,甘之如饴。
三
日子是如此的家常,又是如此的温馨。似曾相识,又翩然世外。今天是无数个昨天的复制。今天的人、今天的心情是昨天的人、昨天的心情的复印品,哪怕一个细节,一个眼神,甚至心里升腾的爱意。每张复制品大同小异,而主题基本一致。我们爱着,痛着;我们健康着,病苦着;我们存在着,也消失着。
三十年前,我们还年轻,像世间许多恋人一样,牵手走过大街小巷。在夫君工作的小镇,在小镇的中心地带,有一条无名河静静流过小镇的心脏。这条河的南面,四十年前,有个令人羡慕的供销社,里面有许许多多老百姓向往的日用品,布料啊衣服啊牙罐啊香皂啊香喷喷的凝脂面油啊……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后来,商品经济如雨后春笋般地蓬勃发展,昔日烟火旺盛的供销社日渐寥落。于是,它的楼下被改为舞厅,楼上被人租赁改为“电影院”。所谓的电影院美其名曰罢了,其实是一部陈旧的放映机加一个白色的布幕,和一排排排列整齐的老式长凳子。那时,台湾港澳的许多言情片武打片搞笑片等源源不断地涌入内地,新鲜的东西冲击着久已闭塞的小镇,电影院的生意出奇的红火。
他曾拉着我的手,挤进红男绿女的舞场,在那迷离绮丽的灯光下,把那年少轻狂的日子旋转又旋转。我们也曾沿着逼仄的木制楼梯,进入老式的电影院,坐在拥挤的人群中,共同观看了几场时尚的电影。梁朝伟、周润发、钟楚红、林青霞、关之琳等这些俊男靓女闪亮登场,凭着出色的演技和俊逸的颜值,进入人们的视线,勾画出我们心中标准的男神女神形象。《倩女幽魂》《赌神》《新上海滩》等影视作品也成为青年男女茶后饭余津津乐道的话题。忘记了哪场电影里有个“肥猫”,外表憨憨的傻,内心却善良纯真,不知咋的,我蛮喜欢这个绰号,于是,淘气地叫了他几个月的“肥猫”。其实,他从来没肥过。
那时,日子很慢,缓慢而精致,如同绣女伏在绣架上,一针一针绣出来的,针针线线都融入人间的真情;那时,日子很鲜,如乡间池塘里一弯碧汪汪的水草,原汁原味的鲜绿,荡漾着,荡漾着,美好的愿景顺着水流,漂流到远方。
我们在日子里恋爱结婚生子工作养儿育女,过着过着,日子一晃就旧了,像抽屉里的那张旧照片,落满了薄薄的尘埃,亦不忍丢弃。而新的日子像龙王嘴里喷腾的龙珠,源源不断地在每天黎明前张口吐出,泛着晶莹的光泽。后来的后来,小镇的舞厅消失了,电影院不知什么时候也倒闭了,忙碌的我们再也没曾踏足过。
琳琅满目的供销社,无影无踪;门庭若市的歌舞厅,歌歇舞止;人满为患的电影院,人去楼空。想必,它们都回到时光里去了。
四
追求极致美学的摄影师杜可风曾说:“人生最美丽的时刻,都是当你失去一切的时候。”是的,是的,在不计其数的劳碌中,我们把旧日子一个个送走,把新日子一个个迎来。在反反复复的送旧迎新中,踏遍两个人的山河。蓦然回首,那些几十年前的陈年旧事,亦喜亦悲,都成了沉淀在心底不可磨灭的美丽印记。它,永不复返,“当时只道是寻常”,回首方知个中味。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一晃,两晃,三晃,就晃过了大半生。好像没明白什么,就稀里糊涂地走到了中年;好像一道人生的数学题,还在苦苦思索正确的解题步骤,骤然,铃响了,该交卷了。
那晚,我们看的两场电影,一喜剧一悲剧。《这个杀手不太冷静》笑点多多,魏成功滑稽诙谐的表演,令人大笑不止。大笑之余,又让人感到一些酸楚。《水门桥》是一首殊死抗敌、保家卫国的悲歌。志愿军战士为按住敌人的命脉,冲进枪林弹雨三炸水门桥。桥炸了,成灰成烟;人也炸了,成灰成烟。“第七穿插连应到一百五十七人,实到一人”,死里逃生的伍万里沧桑坚定一言,影场一片唏嘘。而在悲愤中,我们仿佛看到一束锐利的光芒从远方喷射而来,那是中华民族的不屈之光!
今晚的两场电影,就像人生,就像日子,悲喜交融。生而为人,没有一个众生能逃脱世间的悲苦。明白这道理,生命就会归于素雅和寂然。李叔同在圆寂前写下了“悲欣交集”绝笔,这寥寥四字,是对他生命大格局、情怀大视野三百六十度的总结和透视,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人生境界。
蓦然想起,暑假,术后,夫君的那番话:“你若活到你妈的年纪,那样,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悲欣交集,潸然泪下。
夜深了,月光如水。看完电影,我们默默无语,沿着来时的路,挽着手回家。
(原创,写于2022年3月2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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