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86岁那年，与他相濡以沫63个春秋的老妈溘然突逝，可闪坏了老爸。以往他最在意，每一天都要看上几回的君子兰，眼看着长长的绿叶子都旱得黄了边儿，他也不想着浇水。他把老妈烦恶了一辈子的干活儿的家巴什儿掏出来，翻来覆去地倒蹬“祸害”屋子，你越是嘚咕，他越倒蹬得欢，那个老毛病也没了。
　　 入了伏的雨总也下不来，天死闷死闷的，动一动就是一身汗。赶上保姆请半天假做不了午饭，大哥特意跑到道外靖宇大街的“狗不理包子铺”，买了两屉老爸最爱吃的香油调馅儿，囫囵肉丸儿的小包子。
　　 刚拐进那条熟悉的楼前甬路，就见二楼老爸家的阳台下面，一个磨刀老头儿骑跨在绑着磨石的长条凳子上磨剪子。再往上看楼上的阳台，老爸向外探着头，紧盯着那个只穿了一个破背心子挥汗如雨的磨刀人。
　　 “爸，看我给你买了啥了？快过来吃啊，坐了半个钟头车，估计还热乎。”
　　 那年大哥也是奔70岁的人了，一边扯了一张餐巾纸擦着脸上的汗，一边走上阳台把老爸扶到餐桌旁边。
　　 没想到老爸刚坐下，却又站起来，颤颤巍巍地从橱柜里又拿出一个碟子和一双筷子，摆在桌子的另一边。大哥心里一酸，老妈离世前，吃饭一直都是坐在那个地方。
　　 老爸缓缓地用筷子夹起一个包子放到了那个空碟子上，正要坐下，却又轻轻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咕哝着，
　　 “一个哪够啊？我再给你夹一个！”又从餐盒里夹出一个包子放在碟子里，然后把筷子周周正正地摆在碟子边上。这才坐下夹起了包子。
　　 “蒜呢？”他又想起来了。
　　 “她吃包子离不了蒜。”
　　 等大哥从冰箱拿出来一头蒜，看着大哥剥好蒜皮，把蒜瓣儿也放进那个碟子里，这才开始咬了第一口。
　　 老爸吃得津津有味，大哥把剩下的一盒装进塑料袋儿，想着放冰箱里，留明天蒸蒸好再让老爸打打牙祭，可却被老爸阻止了，
　　 “老大，那一屉别留了，你把楼下的那个磨剪子老头儿也叫上来一块儿吃吧！”
　　 大哥沉吟不语，也没动弹。他想的是，磨刀人毕竟是走街串巷的流动手艺人，不认不识，更不知根底，万一引狼入室，生出罗乱咋办？老爸瞟了一眼大哥，见他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只是晃了晃头。
　　 “楼上的大叔，你的剪子磨好啦！”阳台下传来了磨刀人大嗓门儿的喊声。
　　 “你等着！”老爸冲着阳台窗外也大声回应着，从裤兜里掏出20块钱，扶着椅子靠背，有些吃力地站起来。
　　 “爸，你别动了，我去吧！”大哥迈出厨房正要开楼梯间的门时，老爸又把那没动的另一个餐盒递给了大哥，让儿子捎给磨刀人，又返身上了阳台往下看。
　　 阳台下，大哥一看磨好的剪子大吃一惊，竟有5把！连30年前他给老妈买的那把干服装活专用，半边伸着腿儿的老剪子也都拿出来了，心里顿时又抖了一下。
　　 算好了工钱，大哥把手里的餐盒交给了磨刀老头儿，告诉他，这是我老父亲送给你的，他说天热汗多，让你趁着温乎吃，也好更有力气干活儿。老头儿接过餐盒，贴在鼻子下一闻：“哎呀！这是道外那家天津狗不理的吧，香油味儿真浓，还挺正宗，肯定是用俺河间的小磨香油和的馅儿！”说着，冲着阳台上探出头来的老爸，双手一拱作了一个揖：“大叔，您老真是好人啊！谢谢您啦，俺家老伴儿就得意俺老家的这一口儿！”接着就把盛着餐盒的塑料袋儿往长凳腿儿上一系，扛上了肩，又吆喝起那股子带着明显的河北冀中味儿的号子，磨剪子来嗨，锵菜——刀！看着他从甬路尽头拐了弯儿，没了影，老爸才进了屋。
　　 等大哥上了楼再进门时，老爸却不见了。瞅着卧室的房门虚掩着，就走过去扒着门缝儿看，只见老爸孤零零地坐在床边，身子有些微微前倾，仰着脸痴呆呆地望着对面老妈原来睡床上方的墙，那挂着的两个大相框出神。
　　 大相框中的照片，一幅是我用电脑放大了的当年他和老妈结婚时，如金童玉女一般的西式全身婚纱照。老爸一头浓密的板寸，一身西装革履，雪白的衬衣领口结着黑色的领花。老妈打点得更漂亮。一袭长裙曳地的白色婚纱，瓜子儿脸的头上还罩着只露出刘海儿，两鬓还缀着一串小白花球的头纱。配上婀娜娉婷的杨柳细腰，跟电影《红高粱》巩俐扮的花轿里的新娘好有一比。只不过那个新娘是大红的，老妈这个却是雪白的，那时候就办西式婚典，与哈尔滨这座城市历史上的洋气应该很有关系。
　　 听老妈说，那个婚礼是满洲国电器行的好心眼儿掌柜，胶东福山老乡给张罗操办的，代价却是提前预支了老爸三年的工资；
　　 另一幅是老两口60年后“钻石婚”那天，仍然相倚相携，精神矍铄的合影照。
　　 说起来，真是比电视剧导演编排的情节还要巧。那天，我领着二老打车去哈尔滨的老字号，离中央大街不远的真美照相馆，一到门口，老爸却突然冒出来一句，
　　 “你可真会挑地方，怎么又来了这家！”
　　 我当时一愣，老爸是不是不喜欢这儿啊？老爸看出了我的意思，一咧嘴乐了，慢腾拉语地告诉我，60年前，他和我老妈的结婚照片，也是在这家照的，还正好赶上这家照相馆开业5周年的庆典。一边说着，还一边牵着老妈的手，眼盯着老妈问，你忘没忘啊？
　　 老妈却翻了他一眼，俺敢忘吗？不就是让你骗到这儿的嘛！紧接着就半似埋怨半像嗔怪地数落起老爸瘦驴拉硬屎，害得她因为月月扣钱，过了三年吃不上喝不上的苦日子，还好赶上了光复，满洲国倒台，才吃上了饱饭……
　　 婚礼上不都好说“天赐良缘”吗，哈尔滨那么多家照相馆，可谁能想到我误打误撞，竟领着老爸老妈这一对当年的新郎新娘又进了当年这同一个门，一个甲子，一圈儿轮回，这是不是就是神差鬼使，天定的缘分！
　　 一缕夕阳的余晖，此刻恰如舞台灯光一样掠过老爸的脸庞。大哥清楚地看到，老爸那双年轻时曾是朗目俊眼的眸子，比一年前老妈还在那昝又黯淡了许多，可此时却有一汪亮晶晶的东西在涌动着，闪烁着……
　　 （2023年2月再改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