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春天在村庄里踌躇(散文)
一
春天来了。我想把“踌躇”这个形容词给春天。
踌躇,是不愿走,迟疑的样子;有时候是踱着方步,徜徉的样子。回到村里,我常常自言自语道,既然不愿走,那就住下来吧。
春天在我心中永远都是踌躇满志的样子。那些乡人在春天的画面里,都是慢镜头的样子。他们喜欢春天,献给春天的句子,都可以统摄在“踌躇”这个主题词下。
我的老乡不会说“踌躇”“踯躅”这类词,是我这个学了几天文学课程的人,把老乡心目中春的样子归纳为这个字眼的。
我的村庄有千户人家,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最适合春天常驻。记得乡邻说,桥头(村名)的春早人家一月,洼里(村落所在地)的人寿长一年。这种说法的真实性难以考察,但说话时那种自豪,常常惹得邻村人有点不快,但也羡慕。
我的村庄,五里平洼地,似平川;五十里绵延的山,围堵着,如画屏,名“南桥头”,桥是走出平川围山的出口,也许就是这样的地理形胜,春天来了就别想走,当然也是乡人的热情才留得住春天。
东凭大小砚山,迎日拒风;北有绵亘数里的北岭,苍翠如屏风,抵挡着朔风入侵;西有钓鱼台山脉,台左一缺口,那是留出的“春风道”,允许春风长驱直入;南面是赤山北麓延伸而来的山脉,与偏东的峨石山接头。山峦围绕一片洼地,如抱如拥,爱意缠绵。春风来了,是缱绻的样子,不必邀请,就驻扎下来了,在洼地逗留,也迟疑着,想走开,怎舍得这么深情相拥的怀抱啊,于是,向任何方向去,都被深情拦阻。我曾听年岁大的村人说风水,这里是小江南,给个江南也不换。村庄四季也分明,可无法划分明晰的四季线,让人觉得春天总是相顾于此,有人曾拿听到隆冬惊雷声来质疑,可那是春天打了一个哈欠;冬雪染白,那是粉春的时刻。还牵强吗?也不,心中有春的人,总是想把春留住。
问题来了,既然有四季,春天不会老霸占着吧?这不是抬杠,是话题。村庄树木多,未曾经风折,一派葱茏。所以村民常说村子是“春窝”,春光喜欢在村中闲逛。喜鹊巢如摇篮,在树枝上颤着,那是不老的春曲,任何时候都可以弹响。夏时阳光被树叶过了筛子,洒下斑斑阳光碎片,人们喜欢把自己放进树下,让光线给衣服织上图案。这是春吗?如春。最高温也就摄氏30度,这不是春?从不同角度给自己的说法找根据,一个话题,打发着时光,这不是春光无限好?再用哪一句诗都不能道尽其好。受了这样说法的影响,我也端详那些树木,遇冬落叶,但树干树枝总是透着绿意,我宁愿相信,春的绿色是驻扎在树干树枝里,说什么远道而来,明明是藏着村庄里。春光踯躅吧?有时候迟疑,被认为是态度消极,而人们却喜欢春光踯躅着,来一个“五里一徘徊”。徘徊到何处?四围皆山,碰着山,就把山的暗绿点亮成翠绿。喜欢春光,于是有着美好的演绎,我相信这是诗意的真实。
“天意怜幽草”,“肯信春光老”。满满的诗意,都被村中时光唤来。
二
搞大集体时,村子副业好,日子不难过,老头老太也多。给我的印象是,每条街头都有一群抄手的老者,他们好像永远是晒着春光的样子。也应了那句话,长寿的多。踯躅的春光,慢吞吞地在街上游动着,光拂过每个人,来来回回的,用不着找一个避风的巷口,半岛的风被挡住,在外围,只允许春光慢悠悠地晃着。这道风景依然沿袭到如今,尽管村西的高楼条件更舒适,那些老人似乎永远属于街头踯躅的春光,一旦谁走了,大家也不十分哀叹,总说被春光带走的,春光已经很慢了,等他的时日不少了。这种安然于时光,不惧生死的态度,常常让我起敬。有经验的老人常说,春天太慢,慢得让人熬不过去。老者在春天告别,成了一种荣幸。在那些老者的心中,仿佛是人生的岁月每一段都被春光包围着,即使是形式上的冬天,披一件棉袄,哪怕在街头蹲一小会,他们也觉得是和春天踯躅的脚步相遇了,在一起了。苏轼说,“依然一笑作春温”,还原他创作这样句子的背景,我想一定是看了老者在春光里踯躅着享受着的样子,才有了灵感,才写得出。
我的堂叔93岁从村子的街头消失的。他说过一句话,在这个村,有谁可以陪着走到最后,一个没有。这个村,就是他的世界,谁也不能相陪,只有春天不弃。这是他的隐喻。他的“名言”不少,例如,钱花不完,就像春天过不完。不懂了吧?我疑惑,堂叔说,春天就是钱。
世界变得越来越陌生了,而春天总是老面孔,因为它总是踯躅于人们的面前。“一个坐在深井里的人”(《红楼梦》),他的世界不大,但也有让我们疑惑不解的秘密。那些生活在村庄的人,并不影响他们的思想情感的格局。他们肯把最美的话给春光,被春光缠绵的人才有可能说出经典。
想到作家张晓风的话。何为春天?“在四方杀伐中的一句柔美的唠叨”就是春天。能够在村头街口坐一坐,怎么就不是春天呢。
三
春天的确是留在了桥头,洼地都是村民的菜园,开放之后,还没有兴起大棚蔬菜种植,村民把小园菜上集市卖成了最赚钱的副业。村子里的菜比邻村的早,早半月有余,放到集市摊位,一说“桥头菜”,或者不说,也知来自桥头。也许因为这个原因,这个村,向来是接纳外来入口多,连出嫁的姑娘也喜欢选择本村的,这当然不是小农意识使然,我觉得他们是舍不得春光,哪怕这里的春早别处一两天。看似村子在地理位置上靠近有“小香港”之称的石岛,其实,是这里如春的村风,挽住了人们远去的脚步。直言不讳地说吧,看见街头那些老者,看见屋舍旁边小菜园里弯腰的身影,他们就喜欢这里。年轻时跑到石岛挣钱,养老到村中,春天是会召唤人的,不轻易逃走,总踯躅在一村。
别说我的老乡的春天那么狭隘,一块地的蔬菜早熟半月就是得了春天。一畦一菜换钱币,无心轻得春照顾,知足唤春来。多少人说春天就是一个过客,但我的老乡拦下过客,还得到了好处,怎么不感激。
村人相信在街门前放置一块巨石,就可以让春天坐在门前。吃饭后,总喜欢坐一坐,隔着几户人家,也要问个好。没有什么稀罕话新鲜话,更没有一句唐诗宋词,甚至连最普通的“你好”也没有,只一句“吃了吗”的相问,好像就把心中的春天唤来,于是,春光骀荡,春天不遁。就像春天,用不着摇曳多姿,也无需花枝招展,朴素着,淳朴着,一样可以唤起人们爱春的情感。我回忆老街的邻居,都是挨个想想门前的石墩。仿佛春光永远照着石墩,缱绻着,不再走失。
夜晚,藏着农人的春。冬夜,屋里是春天的话题。打春了,什么地块要埋肥,给春天一点底气;雨水了,那块地还要翻一遍,让春暖透进去;惊蛰了,百虫鸣春,被叫醒的苗要梳理了……冬夜不失落?也不,总是被春钻进来。春天总是依偎在农家的那个火炉周围,缱绻在火热的炕头上。我的父亲有腿疾,走不远,那些畅想的春景,就像一副药剂,治愈了腿疾,打算着,把春之意送到山地旷野。冬夜说完春天的农事,他睡得格外安稳,鼾声随着熄灯就开始了。
老街的七四叔有腿疾,可能是春天为了照顾他,用不着他去追赶,春天总是徘徊在他那个硕大的院落里。我父亲很羡慕。院落四周是散石垒墙,很多墙眼可以让春风透进,也可以挡住那些不该来的朔风,他守着那片永远是自己的春田春园,或许至死也未离开。园内的地被划分成豆腐块,春天扑进那些地块,好像除了过春节他可以闲着,四季在院子的园中,一把破椅子,什么风都可以吹散,就是春风不散。他是老残废军人,他把最后的战场放进了菜园里,摆在了春光中。园里的菜吃不了,门口总是摆上几扎,使个眼色,邻居下手拿就是,邻居也将微笑这面最美的春风送给他,他总说,走吧,煮个小面条,炒个小菜。想起七四叔,我就觉得,春天永远待在他的院子里,他吟不出春光词,唱不出春风调,也不会歌咏春光的好,但他收获了乡邻送给他的特别的目光和春天。他什么时候离世的,我不知,我总觉得他和春天还在,在我的记忆里,也在乡邻的口碑中。每次回到我的老屋前,总要转头看看七四叔那片院落,看看春光走没走,没走,晃悠着呢,不是视线模糊,而是春光弄晕了我的眼,只是没有了七四叔的身影,院墙苔痕绿,园中草还繁,何时再有一个像七四叔这样的老者,留住春天啊。诗人贾岛曾寻春,吟道“应见嵩山里,明年踯躅春”,而春天在我的村庄里,举步迟迟,轻吟缓缓,无需远寻他觅,春天依然在,踯躅不肯去。
有一颗爱春的心,春天就常驻,那就不是踯躅徘徊了,干脆定居了。读欧阳修的词《蝶恋花》“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那么有名望的大家,怎么春就不青睐,不留给他呢?古评说,古代为官者“无春”,看似一世体面,春风得意,却骨子里是冷却的。诗人用词句唤不来心中之春,可我的乡邻每年总是喜欢用一场“春戏”来留住春,春天于是踯躅不去,徘徊而不隐。
四
春戏的日子大约在二月二时。那些喜欢唱戏的村民,或许是自发组织的,或者是被传统驱使了,准备春戏的人都会相聚于那处老学堂,排个程序,然后布告全村。
春戏是一个名头,戏的剧本可能与春无关,是名义上的迎春。据说也是祭奠土地神,春和土地是连在一起的神。那时,夜色四合,戏台就被几盏汽灯点亮了,晃晃如白昼。没有报幕的,唱戏的都是自己报幕,一块接一块,就像切割的蛋糕,送给了土地神,献给了春,他们相信春天也来看戏。
高中毕业那年,我也参与唱了一块戏,戏名叫《红石峪》,我是配角,跑个龙套就是。但那种对春的恭敬,也让我忐忑不安,第一次啊。其实,想想春也是包容的,并不计较唱腔是否有板有眼,只要是咿咿呀呀,就是美声。
村子里的春戏舞台,和城里的剧场不一样。演戏的人和看戏的人,都是春戏里的主角。看城里的戏,非要分出个男主角女主角,还争执一番,那么无趣,那么刻板。
春戏可以不必听得那么细致,最后老书记的“春话”得听听。他是哑嗓子,语气并不铿锵响亮,春辞也不怎么生动。记得几句:“春天啊,老在我们村驻扎着,就像工作组……春天不走,我得走;春天慢吞吞的,我们得快点……”还有,“春戏唱了,春天留住了,带着春风去干活吧!”
老书记的话,永远像春风,在我的记忆里,在村庄的上空,踯躅着,回荡着。
春天在哪里?春天在这里。儿歌都弄明白的春天,怎么会跑远呢?愿踯躅在春天里。不必寻觅,不必追赶。
此时,我更喜欢西方绘画出现的那个印象派了。我属于印象派的一员,所有的春光,成了我想把握住的印象。我是清醒的,肯定无法抓住春天的身体,也握不住春天的灵魂。我属于真正的印象派,春天总喜欢拖着藏不住的尾巴,不肯在我的印象里收场。
在我的身上,寄居着一个古老的农村式的春天,她依偎着我,缱绻自生情,春天就是这样不愿从记忆从身体离开,迟疑着,踯躅着。我常常想,独自携一壶酒,在一个日子里把自己干翻,但这种舒畅比不上春天的滋润,我拒绝了自己的这种渴望,或许我是到了需要春天抚慰的年纪,喜欢春天微醺着自己。
2023年2月27日放出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