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老蒜头的玛尼堆(散文)
一
“老蒜头”家门前有一座神秘的“玛尼堆”。
老蒜头,本名王子算,男,汉族,舟浦人士,是我的一个远房堂叔。在我老家,凡是名号被冠以“头”字的人,都不是平庸之辈,得有一技之长,或有特别之处。子算叔读过几年私塾,腹有经纶,精于算计,本应称之为“老算头”,只因他脸上长一灿烂的酒糟鼻子,仿佛紫蒜挺在鼻梁上似的,故落了个“老蒜头”的绰号。
玛尼堆,本意指垒起的石头,藏语称“朵帮”,属藏地产物。舟浦在江南,远离雪域高原,哪来的玛尼堆呢?此玛尼堆决非彼玛尼堆,而是一堆普通石头的别称。
老蒜头的玛尼堆,还真像是一座玛尼堆。它就堆积在他家门前的院子里,用清一色的碗大的鹅卵石垒成,底圆顶尖,高达四米许,呈圆锥状,远望像座小石塔,近视如座石炮楼。
真正的玛尼堆,是藏区民间艺术家的杰作,每块石头上大都刻有六字真言、慧眼、神像及各种吉祥图案,是藏民用来阻秽禳邦和镇邪的“神堆”。老蒜头的玛尼堆,显然没有这方面的功能,它不刻图案,但却在每块石头上刻有阿拉伯数字。知情者自是不怪,在外人看来,煞是神秘。
据说,老蒜头从十岁起,但凡出一次门,回家时必捎回一块石头,并刻上编号,然后整整齐齐地堆砌在院子里,数十年来,雷打不变。他最早捎回的那块石头的编号是1,最后捎回的那块石头的编号是43261,也就是说,在他的玛尼堆上,一共堆有43261块石头。一块石头,代表他出一次家门,43261块石头,则意味着他从十岁开始一辈子共出过43261次家门。
这天底下,能把自己一生的出门次数统计得如此精细的,除了老蒜头,我不知道还有谁。
二
老蒜头的人生堪比是一条曲折离奇的地下河,曾经有过清澈欢快的源头,但很快就沉入阴暗的地下流淌了。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他大都与春天阳光无缘。
他的童年过着优渥的生活。其父早年是有名的乡绅,家有良田数垄,青山几爿。小时候,他穿绫罗,住大屋,读诗书,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小纨绔一个。但好景不长,十岁那年,他家被一顶大地主的黑帽子罩得死死的,父亲咳血死了,田地没了,母亲牵着他的小手离开雕梁画栋的大屋,搬到阴暗的矮屋居住。矮屋共两间,黄泥墙,盖茅草,灰铺一样。
搬家那日正值深秋。是夜,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娘儿俩没有资格到生产队里开大会,只能蜷缩在冰冷的硬板稻草床上,可怜兮兮地看着屋漏明月光,疑似地上霜。孤儿寡母,从天堂坠入深渊,悲催了。
母亲是个大家闺秀,小脚女人,面对一茅屋的瑟瑟秋风,委屈,伤心。夜向深,风更急,屋顶草屑飞满天,屋下人儿泪涟涟。母亲浸在如水的月光里睡不着觉,哭得更惨了。
老蒜头没哭,他完全传承了父亲的基因,脑细胞异常发达,脑筋像陀螺般一直在转着。他想,母亲可能是胆子小,怕了。他说,妈妈,你别怕,有我呢。
母亲没有说话,唯暗叹了一声,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泣道,阿算,你快睡吧,阿妈不怕。
他想,既然妈妈不怕,那可能就是她想爸爸了。他说,妈妈,爸爸已经死了,你就别想吧,有我呢。
母亲听了,把他抱得更紧了,泪水湿了他的脸。
那时候,母亲还年轻,人又长得漂亮,每个夜晚,时不时有一些如野狼般的眼睛,绿汪汪地潜于茅屋的四周。母亲夜夜提心吊胆的,枕着剪刀睡觉,生怕有夜猫子从屋顶上跳下来,有长虫从墙缝间溜进来,有野兽从破门中冲进来。他想,茅屋太不安全了,如果住在大屋里,母亲就不会担惊受怕了。
他问,妈妈,咱家还能把大屋要回来吗?
母亲听了,立即捂住他的口,说,阿算,你要死呀,记住了,今后千万不能说这些话了。
他想了想,说,妈妈,将来咱们是否可以盖一座新房子呀?
母亲听了,破涕为笑,说,盖新房子,当然可以呀,就看你将来是否有出息了。
他听了,也笑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梦见自己建了一座大房子,全是用石头砌成的,很严实,很坚固,风吹不进来,雨漏不下来,坏人冲不进来,碉堡一样。
从那时候开始,老蒜头便有了捡石头的习惯。他每一次出门,必定会捎一块石头回家,久而久之,他的院子里,便出现了一座不断长大长高的玛尼堆。
我见识到这座玛尼堆的时候,老蒜头已经三十好几了,并且娶了妻,还生了个名叫“日白”的儿子。日白与我同龄,长得十分清秀,眉目清,肌肤白,一口牙齿雪一样,就是身份不那么清白,是个地主孙,一点也不像我们这些贫下中农的子弟。
玛尼堆在悄悄增高,我们在渐渐长大。七岁那年,我与日白一起上了学。日白不同于他老子,偶逢父子俩一起回家,老蒜头肩上扛着的是石头,日白手上捧着的是书本。在我的老家,流传着一句形容善于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的老话,叫“跌倒了也要从地上抓把泥回来”。老蒜头就属于这样的人,而日白则是属于“走在路上也要捎几个字回来”的奇葩。他聪明好学,成绩特好,是尖子中的尖子。
一次,他放学回家,在路上边走边看书,竟与百鸟腔的水牛迎头相撞,脑袋差点就被牛角挑了。百鸟腔惊出一身冷汗,吼道,日白,你小子走路咋不看牛?他说,你的牛走路咋不看人?百鸟腔说,牛又不是人,你咋不晓得给牛让路?他说,路是供人走的,牛咋不让人先行呢?你是人,又不是牛,如果连这个道理也不懂,你岂不成了牛?百鸟腔被他怼得直瞪眼跺脚,嚎道,日白,我看你一点也不明白,你他妈的就是一个大书呆。
日白看上去有点书呆,却一点也不呆,他之所以玩命地去读书,纯属是命运使然,当然,也是迫于老蒜头的威逼和引导。
三
多少年来,老蒜头每次回家,都会捎回一个石头,从不有误。
他捎回来的石头,有圆有扁,有红有黄,形态各异,但全部只有碗头大小。他不是扛不动大的石头,只是他不想要大的,或者说是他不敢要大的。因为,他是一个地主儿。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像他这样的人,是不可以抬头走路的,不可以大声说话的,更不可以去扛大石头的。他只配去拾那些小小的不起眼的石头。唯一有过一次例外,他壮着胆子充当了一回常人。
然而,事情搞砸了。
那年,他在大队的砖瓦场挑泥。砖瓦场共有五口窑,前面是一块大平地,叠着一堆堆、一排排像火柴盒似的砖瓦坯和烧好的砖瓦。他渐渐发现,每天下工后,总是有人会浑水摸鱼,顺手牵羊。其中有个叫阿启的,尤其过分,仗着大队长是他亲叔,每天都会偷偷地顺走一砖或一瓦。几年下来,阿启家建新房,砖瓦居然就差不离了。这事大家都清楚,却无人过问,放任自由。
老蒜头想,既然人人都可取,为何我不为?一日,他硬着头皮往怀里揣了半块断砖,结果未出十步就被阿启逮了个现形。阿启骂他是贼。他说你天天往家里又是拿砖又是拿瓦的,算啥?于是,双方就起了争执。阿启见一个地主儿也敢在他这个太岁的头上动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丧心病狂地拿起一块硬砖,朝老蒜头的脑袋狠狠地砸了过去……
老蒜头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被人架到了大队部,脑袋血糊糊的,咣咣响,晕。大队长老威头见他没死,遂松了口气,沉着脸对他说,你胆敢偷集体的砖,本来是要罚你站柴油桶的,念你是初犯,免了,只是砖瓦场今后你就别去了。日白携着父亲回家,他看见父亲的头上在流血,心痛,放声大哭。老蒜头说,别哭了,你要是心痛阿爸,你就给我往死里读书。日白攥着拳头说,爸爸,我一定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老蒜头脱掉儿子的手,往溪边走。日白说,爸爸,你回家再洗吧。老蒜头咬牙道,洗啥呀,我得到溪滩上捡个岩头捎回家。
乡村毕竟是乡村,人多嘴杂。后来村民们对此事议论纷纷,说十指有长短,树木有高低,这天下人间从来就是不公平的。那天,老蒜头就是拿了一块断砖,说他是贼嘛,好像不是,说他不是贼嘛,好像又是。反正大家都同情他,不就是拿了一块断砖,大家谁没拿过呢?反正大家又说他是活该,谁叫他去拿一块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砖呢?反正大家心里都明白谁是真正的贼,只不过是敢怒不敢言罢了。反正大家都说,但凡做啥事,都得要靠山,做贼也一样,水浒的好汉们为何在江湖如此快意恩仇?因为他们的背后有梁山呀。
村人们在私下谁也没说过老蒜头是偷砖贼,大家只知道在此后的日子里,他每次回家仍然都要捎回一块石头,他的玛尼堆越堆越高,直至他再也不能出门了。有人问他这石头干啥用?以前他保密,后来他坦白了,说是用来建房子的,他要给他的母亲及家人建一座用石头砌的房子,不求有多大,也不求有多高,只须厚实,坚固,安全,能遮风挡雨,不畏寒冷。
最终,老蒜头没有建成石头房。他背回来的石头,到他死了仍然原封不动地垒在门前的小院里,像玛尼堆一样。他去世若干年后,已经成为某高校著名教授的日白回到了久别的故乡。他把自家的茅屋拆了,在原址上重建了一座粉墙黛瓦的小别墅。别墅落成之日,有人问他,那一堆垒在院中的石头怎么处置。他望着那一堆如小山般的石头,不由湿了眼,沉吟许久,没有说什么。
玛尼堆,成了陪伴别墅的风景。
玛尼堆,一堆沉默的石头,是陪伴老蒜头永远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