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浓情21克(小说)
1
我忘不掉这个世界,所以,常常要过来看看。
离开云,意味着诀别,这也许是我主动的选择,也许是命运无常的安排。
我知道很多人为云惋惜,感叹我的决绝,甚至诅咒上天对云的不公。可是我还是主动离开了她,尽管我是那样地不舍。我是一个无情的人吗?一定是的,是我率先背叛了对云的承诺。
我决绝地离开,甚至没有和云好好地告别。云不相信我会这样毫无预兆地离开,那一瞬间,她是愤怒的。
她怒吼着,咆哮着,哭喊着,捶打着,咒骂着。对于失信的男人,女人无论怎样宣泄,都是应该的。尽管我食言在先,近乎冷漠地离开她,但还是做不到视而不见。我躲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虽然明知道她看不到我,却还是谨慎地侧着身子,紧贴着墙角、楼头、窗扇,花丛、树木,乃至于云朵和夜色,从近处或者远处望着她,眼神忧郁。我蓦然担忧她羸弱得像一片薄云的身子,能否承受住这次突如其来的打击。
瞥见云汩汩流淌的眼泪,那一刻,我甚至有些悔恨。对自己选择勇敢的诀别,感到痛苦。
2
离开云的第一天,是个云雾弥散的日子,后来,又下了雨。世界湿漉漉的,像永远也不会迎来阳光。
周围的亲朋好友搀扶着她,安慰着她。她的母亲,她的家人陪着她哭泣。云什么也不想听,双眼空洞无神地望着迷茫的雨。那些安慰的话语实在苍白无力,像雨水打在初夏的荷叶上,只是带来颤抖,却怎么也渗不进莲心里去,一瞬间就哀伤地坠落,滑落到痛苦的湖底。
云茫然无措,晕头转向,像失了魂似的到处寻找。她不相信,我会这样轻易地抛弃她,连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她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像一枝风中芦苇,瘦削的肩膀一直在颤抖。最后,她昏了过去。
我就躲在不远处黑暗的角落里看着,却不能走上前去。随着她肩膀抽搐的节奏,我一次次地想冲到她面前,祈求她的原谅,重新拥抱她,亲吻她,用粗大的手掌为她拂去泪水。然后告诉她,嘿,傻丫头,这只是个玩笑。有几次,我真的伸出了手,却发现自己仿佛飘在空中,手臂只是一个虚无的幻象,划出一道幽暗的光影,根本无法触摸到她真实的脸庞。我不可置信地看看自己的手,懊丧地垂下头,然后,悄然隐身遁去。
一阵风吹过,夹杂着寒凉的雨丝,窗帘窸窣而动。我还不如一缕风,可以抚摸她的额头。
3
第二天,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咬着嘴唇,紧紧地闭着眼睛。我也进入医院,藏在窗帘后面的阴暗里。我知道她在拒绝白色。她总是那样,当倔强时,就会紧紧咬着嘴唇。我能够感知到她的绝望,她残留的意志,似乎就是坚持让自己永不醒来。
白色的影子穿梭往来,医生护士忙碌着给她做各种检查和治疗。
主治大夫,是一个儒雅的男人。他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神沉默而深䆳。此时,他会同其他科室的专家,商量着治疗方案,谨慎地给云用药。他们询问着云的父母,低声交流。细碎的语声,我躲在不远处的墙角里,都能听到。林医生低沉的声音,厚实稳重。
离开云的第三天,我觉得,我应该回到她的身边。
病房里一片宁静,病床上方挂着输液瓶,药液一滴接着一滴坠落,不急不缓,像从岩石的罅隙里渗出的水珠,滑过青苔,跌进山谷。我甚至能清晰地听见,它们一次次碎裂的声音。光线落在病床上,惨白的床单映着云的脸庞,我倏然觉得,她的脸色比床单还要苍白。她那样憔悴、羸弱,仿佛天空一缕孤独飘零的流云,随时都会被风吹散扯碎,踪迹全无。我不禁黯然神伤,我不应该和她开这样残酷的玩笑。难道,我们的感情还要用这种诡异的方式来检验吗?
病房静了下来,我站在窗纱后面,透过薄纱注视着云。尽管没必要那么谨慎,我还是屏住呼吸,静静地,用哀伤的眼神抚摸她安静的脸颊。甚至不敢略微动一动,怕她醒来就会发现我。我不敢走近,又不忍走远,只能暗自沮丧,无奈地摇摇头。那个夜间,我为什么没有考虑到这个情景呢?那时,只要脑海里稍微闪过她的影子,似乎一切都不会发生。一阵细小的风吹来,窗纱飘动,我也微微颤抖。瞬间,风就捎走了我心底的叹息。
或许,她不会醒来了。我哀伤地想。
突然,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不,不是从耳际传来的,而是心灵感受到的。那声音萌动着,跳跃着,突突,怦怦。一阵别样的节奏,像地底新生的竹笋,想要破土而出,向阳而生。我惊诧地张大了嘴巴,不知道那声音来自何处,环顾四周,病房里除了我和云没有任何存在。我一直是个粗心的男人,平时忙碌于各种工作,总是疏于细心照顾云,甚至有时会忽略她。而此刻,却仿佛心有灵犀,在第一时间感觉到,这种律动来自于云。就像我和云第一次见面,既陌生又熟悉,既新奇又欣喜。那声音试探性地,有韵律地敲击着云,仿佛要把她从沉重的悲伤中唤醒,也仿佛叩击着我。一刹那间灵光乍现,电光火石之间,我感觉到了!可那是什么声音呢?我狐疑地蹙起眉头。
我该走了。准备悄然地隐身退去,从窗口消失。我猜,云和我一样感知到了那个神秘的声音。不,她应该最先感知到了那种声音。因为,在我扭身离开的一瞬间,她的睫毛动了动。
离开云的第四天,云醒了。伴随着窗外的鸟啼,睁开了眼睛。
她开始吃东西。虽然吃得很少。她总是那样,像一只啄食的小鸟。
4
一个星期后,云出院了。
接下来的许多天,云把自己静静地关在家里。我依然关注着她,悄然躲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保持着一个适宜的距离。之所以说适宜,在于我能目睹她的一切,她却不能发现我。
云冷静了下来,不再哭泣。她坐在窗前,对着窗外的花草和浮云,蹙着眉头。她的眸子常常盯着一片树叶或者一丝白云凝滞不动,仿佛沉入时间的另一端,样子像一尊忧郁的神。我在窗外树影中徘徊,凝望着她空廓的眸子,仿佛凝望一汪幽深的潭水。从那里,可以读到往事。
这天,云把几本相册拿出来一一翻看。我就藏在那里。
大学是我们相识的开始。那个美丽的九月,正是开花和开学的季节。我作为学生会成员去迎接新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云。我不会忘记那双灵动的眼睛,蓬松的马尾辫,如小鸟般跳跃的身影,如云一般神圣的少女,脖颈上系着一条白色的丝巾。从此就入了眼,进了心。第一张照片,就是我接过她手中的旅行箱。大学四年,那片飘渺的云渐渐飘进我的天空,泊在我的情感里。每天的文化课程、体能训练、军事化的作风养成,以及警官学校的秩序和纪律锻造着我们的身心,一张张风华正茂的照片,记录了我们的青春。正式面向鲜红的旗帜宣誓,那身藏蓝就成为我们共同的标记。
我早云两年毕业,即将开始新的征程,云送我启程。走出校门,她对我说:等着我,师兄,两年后,我考入你的城市,我去找你!我抱住她,搂紧,转而松开手臂,挥一挥衣袖,踏上了真正的从警之路。两年后,我们如愿在同一座城市,同一所警营工作,我们等来了重逢。后来,云经常对我说,师兄,你等着我。我又怎能不张开双臂迎接她?其实,从学生时代起,一直到参加工作,我一直等着她,这对我而言,就是最幸福的等待。
直到红毯的另一端,云交付给我毫无保留的信任。我们确认了彼此。我们的婚纱照别具一格,除了洁白的头纱,飘逸的长裙,还有共同的制服。穿上那身藏蓝,我们相依相偎,既是战友又是伴侣,我们相视而笑,笑容定格在相框里。记得,当我步入礼堂,当结婚进行曲奏响的时候,当父亲把她的手交付于我,当我们沿着铺满花瓣的红毯走到坛前,我向众人立下永恒的誓愿:“我们俩自愿结为夫妻,将共同肩负起婚姻赋予我们的责任和义务。我愿对你承诺,从今天开始,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有或是贫穷,青春或是年老,健康或是疾病,我会永远爱你、珍惜你,忠于你,至死不渝。”
那时,云微笑着,嘴唇颤抖,眼角悬着一颗泪珠。现在,面对照片,她的眼角依旧悬着一颗泪珠,只是没有笑。
我隔着窗扇远远地看着,惭愧地低下了头。
5
在我离开云的第六个月,一个清晨响起了清脆的啼叫,惊破了我的世界。
云生下了一个可爱的男婴。
他响亮的啼哭像一声春雷,划破了沉寂的天空。我听得到那天籁般的声音沿着地平线飘来,仿佛特意为了呼唤我。那是我和云的孩子。其实,我应该早就明白,云病中那个微弱的声音,来自于一个新生命的萌动。
周围有人劝她,说我无情地离去,还要这个孩子做什么。云没有回答,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个小生命。我已无权左右云的决定,表达一个父亲的意愿。我已背叛对她的承诺,既不能护她周全,更不能拥抱我们的孩子,陪他快乐,伴他成长。
云走出阴霾,她不再哭泣,不再怨恨,全身心地学着当一个好母亲。经常有女同事帮她照顾孩子,还有父母亲的关心。工作上,云也逐渐走上正轨,越来越出色。她还是那个做起事来认真敬业的好师妹。连续几年,都能看到她走上领奖台,获得荣誉。那身警服穿在她身上真好看。在暗处,看着她端庄地敬礼,面向所有的人,我热泪盈眶,默默地为她骄傲。她从未放弃自己的誓言。
孩子长大了。偶有伤风感冒,当初诊治云的林医生总是给予细心治疗。我知道,林医生是个很好的大夫,他的妻子是同一医院的护士长。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默默地祈祷。
现在,我似乎也没那么哀伤了,我的生活忙碌起来。不仅经常关注云,时不时地,还要跑进托儿所、幼儿园、小学校里,看一个小生命渐渐成长。当然,我还是不能站在他们面前,依旧躲在幽暗处,但对于我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我走进公园,在茂密的树林间穿梭,我发现草坪旁的一条绿色木椅,木椅上的油漆有些脱落,显得老旧斑驳。阳光也是斑驳的,像恍惚的岁月。此时,木椅无人,我便在树荫浓密的一侧坐了下来。我的前面,是一片略带斜坡的草地。
一个孩子在阳光下奔跑。
6
离开云的第九年,云要结婚了。
新郎是林医生,这似乎并不奇怪。我知道,当汹涌的疫情来临时,林医生身为护士长的妻子在与病人接触中不幸感染,最终去世了。林医生长久地沉默,男人的哀伤常常藏在心底。但他明显憔悴了,声音更加低沉。那时他的眼神很像当初的云。
在离结婚还有几天的时候,林医生提出要和云一起去看看他去世的妻子,也要来看看我。云微笑着答应了。
这个决定让我期待而伤感,我不清楚,当他们双双站在我的面前,我会以一种什么姿态迎接。青山绿水间,我已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松柏挺立,松涛阵阵,我听懂了他们的语言。我立于苍山翠柏之间,一阵清风拂过他们的脸颊,那是我的回答,也是我衷心的祝福。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感到欣慰和轻松。
那晚回来,林医生陪着云。她喝点酒,不知不觉醉倒在林医生怀里。云醉了,她轻轻地呼唤着一个名字,我心头一颤,分明真切地听到,那是我的名字。她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她叫着谁的名字,就像我一直在身边,从来没有离去。林医生推了推眼镜,更加怜惜地搂紧了她。
虽然在幽暗之中,我还是挪开了目光。我清楚,应该把这个世界留给他们。
不再需要躲在幽暗处关注云了,我轻轻地叹了口气,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在离开云的第九年,我第一次泪流满面。
云是看不到的,谁也看不到。因为,我的眼泪不会坠落,只能在天际飘飞。
7
那天,恰好是我和云结婚两周年纪念日,我在花店订的一束玫瑰花,还没来得及送到云的手里。
其实,我绝不懊悔那天的行为,那不是鲁莽或者冒失。如果时间倒退九年,我想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因为我别无选择。
那个深夜,月色很美,月亮的下边,浮着一截白云。像月亮的脖颈上,系了一条白色的轻纱。我和战友埋伏守候,抓捕一名通缉已久的网上逃犯。我目不转睛,攥紧了拳头,在逃犯出现的一瞬间,和战友冲了上去,正准备按倒给他戴上手铐时,他掏出了刀。寒光一闪,我挡在战友前面,锋刃插进了我的心脏。我慢慢倒地,鲜血染红了警服,染红了那一片土地。
抢救我的主治大夫是林医生。我努力地呼吸,我睁大眼睛盯着炫目的手术灯,我想看到云的脸庞,可是,我第一次爽约了,我没有等到她,就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我的身体飘了起来,像一片云飘上了高空,我从七十公斤倏然变成了21克。科学家说,那是灵魂的重量。
2023年3月6日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