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常想起年少时，骑在路廊槛的“美人靠”上，与“半个政府”一起看台风。
　　 台风姓台，与“抬”字谐音。它不仅会“抬人”，而且还会“抬树”和“抬屋”。台风一来，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风雨大作，地动山摇，灾害频发，甚是骇人。我胆子小，很少去看台风。不像半个政府，他是日也盼，夜也盼，天天盼，月月盼，好像台风就是他前世的红颜知己似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那一天，我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去看台风了。
　　 我来到路廊槛的时候，半个政府早就盘在美人靠上翘首以待了。
　　 半个政府不是真正的政府，而是一个人。他姓王，名孔灵，绰号“老灵头”，半个政府是他自诩的。他好像长我两辈，但我从来没有喊过他“公”字，人前人后都叫他老灵头。他住在地主宫旁边的一间又破又旧的斜瓦屋里，长得短手短脚，细脖子上挺着一个圆圆的大脑袋，往美人靠上那么一盘，是鸬鹚脖子上顶着一个大西瓜的造型。他是个孤儿，又患过小儿麻痹症，干不了活，三十不到，就是个老五保户了。
　　 一般来说，常人的脑子里都长有两根弦。老灵头缺了一根，他缺的是用来长身体、干农活的那根，而另一根弦则是丝毫无损。他的脑袋长得特大，脑细胞远比常人发达，满脑子都是弯弯绕。所以，大家就叫他“老灵头”了。但村里也有个别不识货的主，竟说他是全村头脑最迷糊、神志最不清的。他听了，不屑一顾，冲多舌者的屁股吐口水，说：“阿呸，呸呸呸呸呸！你这个山蟹懂个屁，好坏老子也是半个政府。”
　　 确实，他还真是一个属于半个政府的人。平时，他吃政府的，用政府的，穿政府的，被子也盖政府的，除了那一间破旧的瓦房是他自己的，其他的，就都属于政府的了。
　　
　　 二
　　 老灵头有着超乎常人的想象力。
　　 台风尚在遥远的洋面踌躇时，舟浦的天空还是蓝的，像刚洗净的蓝头帕一样；云朵也还是白的，像刚吹出来的泡泡糖一样。台风临近了，天色就变了。先是从东边突然刮来一阵一阵的风，接着就来了一片一片黑里透着白的云。风吹着尖利的号子，一声呼啸之后便一溜烟跑了，稍顷它又来了。云朵好像被什么东西刺破了，骤然便落下一阵雨来，眨眼间，就停了，一阵风刮过，它又来了。这时候的天，忽晴忽阴，忽风忽雨，发神经了。
　　 我说：“台风是个神经病。”
　　 他把大脑袋摇得像货郎鼓似的，说：“不，台风是个在大海里生活的老寡妇，她没有疯，是喝了太多的咸海水，实在受不了，才到岸上来兜风的。”
　　 那天，台风已离村庄很近了。天空上，接连掠过一大块一大块的云团，暗沉沉的，像一条黑色的河流在空中从东往西奔流。风，一阵阵的，隆隆作响，像怒狮在吼。
　　 我说：“台风是狮子。”
　　 “不，不！那不是狮子，而是一群刚刚在大海里洗完浴的天马，启程回天上去了。”老灵头说。
　　 隔岸，有一片竹林。台风席卷过来，竹林“轰”地一声，像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被炸倒在地上翻滚，接着又站了起来，扑向另一边伏地嚎啕。那一团在风中剧烈摇摆的绿，猛然间又飞旋了起来，仿佛要挣脱大地的枷锁，飞到天上去。竹们在打群架了，手忙脚乱的，扭成了一团，你来我往，噼啪作响。突然，哗啦一声，风停了。大多数竹子又重新弹直了，站在原地不停地打着哆嗦。细一看，有几棵仍然在地上趴着，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说：“台风是魔鬼。”
　　 “不，不，不！台风是个力大无比的骄夫，天上的每一个云团，都是一片海，它把海抬到咱们这里来了。”老灵头一边说，一边摇着大脑袋，像个硕大的货郎鼓一样。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话音刚落，台风就挟着雨来了，哗哗哗，哗哗哗。暴雨像密集的子弹，横扫了过来，蒙蒙飞散的雨雾，像滚滚的硝烟一样，天地一片混沌。
　　
　　 三
　　 风在吼，雨在下，大地在咆哮。
　　 我还在路廊槛看台风。空中，雨在飞，草在飞，树叶也在飞。蓦然，我看见一个穿黑雨衣、着红色高筒水鞋的人出现在雨幕中。在如注的暴雨中，那一双红水鞋，就像两条在汪洋中漂浮的小红船，是那样的引人注目。穿红小鞋的人，正歪歪斜斜地朝路廊槛走来。一回头，发现老灵头早已经在美人靠上消失了。
　　 穿红水鞋的人，是个年轻的姑娘，我认识。她叫白灵，是公社派驻在村里的驻队干部。她朝我嫣然一笑，便急匆匆地走过路廊槛，大步流星地朝地主宫方向赶去。过了不久，那件雨衣又在视线中出现了。雨衣内的人儿突然变胖了，脚步也变慢了，像一朵云，颤颤悠悠地在青石板路上飘移着。云朵飘移至路廊槛头，停了下来。里面出来了两个人，一个是白灵，一个是老灵头。
　　 “老灵头，你咋这么不听话呢，我对你说过多少次了，叫你只要是刮台风了，你就搬到公社里住，你咋就不听呢？”白灵抹一把额上的雨水，望着老灵头说。
　　 老灵头笑嘻嘻道：“白同志，我不是怕麻烦你嘛，每次到公社，你都要给我煮面烧水的，我太难为情了。”
　　 “有什么难为情的，台风天，你住在老房子里，太危险了，万一塌了，咋办？我告你你，下次如果刮台风，你自己到公社里来，不要等我来找你了，记住了没？”白灵说着，又掀起了雨衣。
　　 老灵头说：“记住了，白同志。”
　　 说罢，他就乖乖地钻进了雨衣。很快，他们便消失在了白茫茫的雨幕之中……
　　 这一幕，是发生在半个世纪之前的陈年旧事了，时至今日，每当想起，仿佛就在昨天。
　　 我的老家，虽处于山区，但靠近沿海，每年总会受到台风的袭击，自古以来，多灾多难。为了确保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把灾情降低到最低程度，早些年，但凡台风来袭，当地政府都要组织发动群众奋起抗台，把住在危险地带和危房里的群众转移到安全地带。
　　 抗台，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其残酷程度绝不亚于流血的战场。在每次抗台中，人们众志成城，全力以赴，但仍然险情不断，有的人甚至还为此付出宝贵的生命。
　　
　　 四
　　 去年初秋，我回到老家小住，恰逢台风来袭。在村避灾安置中心，遇到了久违的老灵头。
　　 避灾中心是十几年前由政府投资建设的，一幢混泥土结构的庞然建筑，六间，五层，里面有电有水，有灶有米，有床有被，有电视有乒乓桌，可容纳一百多人。老灵头八十四岁了，秃了头，掉了牙，却脸色红润，精神尚佳。他告诉我，自打避灾中心一建好，他就搬到这里居住了。开始几年，每到台风天，村里还是有不少人到这里避灾的，男女老少，白吃白住，煞是热闹。近年来，即使是刮台风了，也只有他一个人住在这里，因为村里的危房全部被消灭了，大家都住在新屋里，再也不惧怕台风了。
　　 我问他：“住在这里可好？”
　　 他说：“好是好，就是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屋里，大孤单了。”
　　 我说：“政府对你够意思吧。”
　　 他说：“当然啰，以前我是半个政府，现在我是整个政府。”
　　 我说：“此话咋说？”
　　 他说：“这座房子名义是政府的，实际上是属于我的，我的就是政府的，政府的就是我的，现在我是属于整个政府的人了。”
　　 是夜，老灵头请我在避灾中心吃饭。他宰了一只老鸭娘，炖了，勺了一壶缸面清，烫了。席间，增加了一个人，一问，叫白阳，是镇里的副镇长。一聊，白副镇长原来白灵的儿子。我不由地想起了当年那一双奔走在暴雨中的红水鞋，不禁地感慨了一番。
　　 台风过境了。窗外，黑黑沉沉，狂风暴雨。屋内，灯光灿烂，其乐融融。我在心里想，随着时代的发展，再孤独的人，也不再孤独了。显得越发孤独的，是被老灵头称之为“老寡妇”的台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