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三省家出来，我整个人是慌乱的，思绪更是乱作一团，无法理清。许多片段簇拥着涌到我眼前来，你挤一下，他推一下，谁都不甘落后，待我要把其中一个拎到最前面来时，它又忙不迭地躲到后面去了。
　　 大街上，是杂沓纷乱的步履，来来去去，行色匆匆。我盯着这一双双脚步，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青年的，孩子的；穿皮鞋的，穿运动鞋的，穿布鞋的……我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会走向何处，不知道他们中有多少人会这样走着走着就消失了，消失在人海深处，就像他从不曾来过这个世界一样，就像三省一样。这样想着，我脑海里真的出现一个画面，密匝匝的人群里不断有人变成泡沫，眨眼间消失不见，人群越来越稀疏。我感到浑身冰冷。
　　 走进“半分利”小店，我要了啤酒。我亟需一个地方让自己坐下来，坐下来等等疲惫的心。这里离他家不远，我知道他是这里的常客，我陪他在这里喝过酒。
　　 这张桌子是三省最常坐的，因为临窗，还因为在角落里，他喜欢不被人注意。
　　 面前的啤酒杯里，一半液体一半泡沫，泡沫先是腾跃，继而慢慢萎缩，终于萎顿为一圈白色的环，紧贴在杯壁上。我端起杯子晃了晃，又意味索然地放下，恍惚听到有人说，哥，我替你喝。我猛然按住杯子，不用。我喊出了声，抬头环顾，身边并无一人。
　　 哦，他死了。
　　 他在医院躺了三天，终于还是死了。虽然他还不到五十岁，虽然感情上接受不了，可我知道，他早晚会有这一天的，这是他的宿命。我们每个人都有这一天的。
　　 我去了他的家，他家里人来人往，闹哄哄的，他老婆金花一脸悲伤地凑过来，我握了握她的手，突然觉得挺滑稽。照片里的三省很温和很忠厚地望着我，一如往昔，一切似乎都那么不真实。我匆匆从那里逃离，逃到一个可以望不见他的地方。
　　 可我还是逃进了这家小店，这家他经常光顾的小店。我学着想象中他的样子，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然后起身，汇入大街上的人流。这个世界，他曾经来过，这个世界，悄悄将他抛弃了。
　　
　　 二
　　 他刚来的时候，还是个临时工，高高的个子，白白净净的脸，厚厚的嘴唇，挺直的鼻梁，架着一副宽边近视镜，温和地微笑着。他说他叫许三省。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我爸说他给我起这个名字，是希望我能经常反思自己的过错，天天进步。他推推眼镜框，有些腼腆地介绍名字的出处。
　　 我比他大两岁，那时刚刚结婚，家就在单位附近。一帮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经常聚在一起打打篮球，甩甩扑克，扯扯大天，还时不时地跑我家来“蹭饭”，三省是其中之一。但他跟他们不一样，他嘴甜，干活实在，还不多事，挺招人喜欢的。
　　 三省兄弟姊妹三个，他是老幺，上面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在他读小学五年级时，母亲因病去世。几年后，继母带着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走进了他的家。不大的屋子一下多了四口人，还都是跟他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父亲对他们似乎比对他还好，不仅如此，父亲还要求他对他们好一点。三省接受不了，那是他的家，他们凭什么闯进来，还夺走了父亲对于他的爱。
　　 哥哥很快成了家，没过多久，姐姐也出嫁了，这个家里再也没有他喜欢的熟悉的气息。那姐弟三个倒是开心快乐，放学回来围在他们妈妈身边，叽叽喳喳个没完。他不想参与，也参与不进去，放了学宁肯在外面游荡。父亲工作很忙，总是很晚才回来，而且多数时候都是醉醺醺的。三省很委屈，却不知道该找谁诉说委屈，他觉得这个家里没有人关心他。
　　 初中毕业，父亲给他找了家技校，在那儿混了两年，然后又托人进了我们单位。
　　 后来，我们俩到了一个部门，我还成了他的“头儿”。接触多了，了解的也多了，我对他生出许多兄弟般的同情和怜悯。
　　 就在我们成为上下级的第二年，他转为正式职工，也是在这一年，他父亲死了。那是我第一次走进他的家，是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位于家属楼的二楼，他父亲单位集资盖的福利房。房子不算小，但因为人多，显得很拥挤。
　　 客厅里停放着他父亲的遗体，四周满是人，转个身都困难，气氛压抑，呼吸不畅。三省送我到门口，我拍拍他的肩，看到了他眼里的泪花和无助，那一刻，我感觉我读懂了他。父亲在的时候，他即便再不喜欢这个家，那也是他的家，那里有人跟他血脉相连，他回家的脚步底气十足，现在，那个跟他有血肉关系的人没了，再迈进家门，他的心里会生出丝丝怯意，属于他的归属感会越来越稀少。
　　 三省很消沉了一段时间，在单位的时间越来越长，除了自己的夜班，他还主动要求替别人值夜，直到周末才不得不回家。他说，那个地方除了冷，还有痛，还有恨，他实在不想回去。他觉得他们就是一帮入侵者，他无法做到喜欢他们，却又赶不走他们。
　　 那么多无法打发的空闲时间里，他慢慢找到了好朋友——酒，他跟酒的关系越来越近，终于形影不离，或许在他的认知里，只有酒才能够理解他、陪伴他，并对他不离不弃。
　　
　　 三
　　 他的第一次醉酒我还记得，是在夏日的某一天午后。已经过了上班时间很久，他还没来办公室，我便跑去他的宿舍找他。在门外，就听到他的呼噜声。我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去将门拍得山响，过了很久，呼噜声终于中断了。他嘟嘟囔囔地打开屋门，见是我，脸上浮上不自在的神色，低了头，一言不发。屋子里酒味浓烈，空气污浊。我推开窗户，关上门，扯了毛巾胡乱拧了一把，丢到他手里。他捂到脸上拍了拍，又随手扔到脸盆里，有些踉跄地晃动着身躯，坐回那张千褶百皱的床铺，双手不停地揉着太阳穴，半天才说，对不起，哥，我喝多了。
　　 喝成这样，像什么样子！以后中午不准喝酒，更不准影响下午的工作！我非常严厉地训斥了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听到他说，那个家我实在待不下去了，哥。我停住脚步，没有回头，略顿了顿，告诉他，下了班再说。
　　 单位有两排宿舍，是给家离得远的职工们临时休息以及晚上加班留宿准备的，三四个人一间，也有办公室兼宿舍的，少，男女宿舍中间有过道隔开。三省经常在单位留宿，那天，他照例没有回家。下了班，他拎了瓶酒来了我家，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困扰他的家事从他的心头一股脑倾泻到我的耳边。
　　 原来，他父亲娶继母进门时，留了个心眼，将房子登记在了三省名下，并和三省的哥姐讲好，房子将来给三省结婚用，他们兄妹放弃财产继承权。一家人拟了协议，签字画押，然后把房产证交给了三省哥哥保管。父亲死后，继母将家里翻了个遍，没有找到房产证，却找到了那份协议，立刻大发雷霆，把三省的哥姐都叫了回来，召开家庭会议，说这个家以后她说了算，房产证得交给她保管。三省哥姐不同意，继母就说他们欺负她孤儿寡母的，一哭二闹三上吊起来，还闹着要去法院起诉。三省哥姐摔门而去，三省也跑回了单位，一家人不欢而散，事情僵在了那儿。
　　 我越想越憋得慌，中午就一个人关在屋里喝起了闷酒，谁知就喝多了。三省嘴上道着歉，手还是不自觉地摸起了酒瓶子。三省，今晚别喝了，好好醒醒酒吧。我按住他拿酒瓶的手，阻止他道。哥，让我喝一杯吧，就一杯，我心里堵得慌。他不肯撒手。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起身给他拿了瓶啤酒，三省，要喝就喝杯啤的，酒喝多了伤身，你还没结婚呢，要爱惜身体。唉！三省长长地叹了口气，哥，我不像你，你把身体养得棒棒的，回家你父母看着高兴，嫂子孩子围着你乐，我不用，没人在意我的死活。我哥我姐都有自己的家，都有一大摊子事，我后妈有她的三个孩子，他们才是一家人。
　　 那你总得为自己负责，今后你也要成家的。我跟他碰了碰杯，玻璃杯发出清脆的响声。我是要成家，可我这么复杂的家庭，谁愿意嫁给我？就一个房子，还是我老爸留给我的，她也要来争，凭什么？不能把房产证交给她，说啥也不能。他饮尽杯中酒，将酒杯往桌上一墩，下决心似的说，空酒杯里残留的泡沫一点点滑落，隐遁于杯底。
　　 我沉默了。三省的“经”的确不好念，而我，更没有任何“真经”可传。
　　 没想到，时隔不久，三省的烦恼就得到了“完美”解决。不知是谁牵的线，由继母做主，把自己的大女儿金花嫁给了三省。说是亲上加亲，过日子没问题。
　　 三省好事将近，各屋里分发喜烟喜糖，同事们剥颗糖丢进嘴里，笑着打趣他，三省，你是怎么把老婆追到手的，如今在家里是不是“从奴隶到将军”了？三省呸一口，笑嘻嘻地回骂，吃糖也堵不住你的嘴。伸手抹了抹额头细密的汗珠，车转了高大的身躯，回头再补上一句，别忘了到时去喝喜酒啊。
　　 我得承认，三省结婚那天，他媳妇金花把我们给惊艳到了。没想到这小子艳福不浅，歪打正着娶了个漂亮媳妇。身着喜服的金花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眉目清秀，圆圆的脸上还有俩浅浅的酒窝。她就像一只温顺的小鸟，浅笑着依偎在三省身边，看上去无限娇媚。面对一众年轻人善意的笑闹，她大大方方应付自如，毫无羞恼和不耐之色。有人甚至酸溜溜地慨叹，“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三省的继母也由后妈变成了岳母，一人身兼两角，无论从哪方面讲，都像是上了双保险，而三省曾经面临的难题也已经迎刃而解。我们由衷地替他高兴。
　　
　　 四
　　 二〇〇五年七月，紧张的夏季征收工作又开始了，那是取消农业税之前的最后一次征收，工作格外繁忙，每天都要忙到夜里两三点钟。女同事们都下班了，我和三省在单位值守。上半夜事儿多，我俩都在，下半夜不忙了，三省就撵我离开。他知道我白天还要应付很多事情，总是主动多承担，我明白他的好意，也不推脱，谁让我们是哥们儿呢。
　　 一天早上，我正在洗漱，外面突然传来吵嚷声。还没到上班时间，大院里寂静空荡，谁会在这时候来这里吵闹呢？凝神细听，却只有一个女人的声音。打开门一看，是三省和他媳妇金花。
　　 这是咋了？弟妹啥时候来的？我赶紧走过去。
　　 领导，你得好好管管你的兵，他这么些天了都不回家，是卖给单位了还是咋的，老跟我说忙忙，我怎么没看见？净胡扯。
　　 确实很忙，在搞夏收。这事儿怪我，没跟三省沟通好，今天就叫他回家休息。我赶忙打圆场。
　　 那他也不能不要家了哇，不露面也不跟家里联系，我还以为他在这个地球上消失了。
　　 那哪能呢，他还得陪儿子长大，陪媳妇变老呢。我努力缓和着气氛，一面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金花脸色果然和缓了些。一直默不作声的三省，这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似的，连声附和着，就是就是。拉起金花的手往办公室里走，金花白了他一眼，半推半就地依了他。
　　 三省的办公桌上，摊着未及收起的单据，桌旁的针式打印机还在“吱——吱——”地哼叫着，地上一摞摞已经打印好的票据，看样子像是一夜未停。金花看着凌乱的办公室，再看看三省布满血丝的双眼，气渐渐消了。她有些嗔怪地埋怨三省，有你这样的吗，吵了架就不回家了，躲着能解决啥问题，连老婆孩子也不要了？
　　 弟妹还没吃饭呢吧？三省，你领着弟妹先去吃饭，其他的事饭后再说。我见状，赶紧点拨三省。
　　 三省跟金花出去了。我关上办公室的门，心里却被他们家的事装满了，乱糟糟的，不是个滋味。
　　 三省金花结婚后，继母仍然坚持要拿回房产证，时不时跟三省闹一场。三省没别的办法，就一个字，拖。拖到金花怀孕产子，拖到她的小女儿出嫁，拖到孙子上了幼儿园，继母的目光还是没有从房产证上挪开。上周末回家，继母又上演了哭闹摔打的戏码，三省无奈，躲到了单位。
　　 到金花找上门来，三省已经两周没回家了。我劝过他，没有用，他说他见不得继母的那张嘴脸。三省干脆去哥哥那儿拿回了房产证，直接锁进了办公室抽屉里。
　　 三省知道大家都为难。哥哥难，金花难，他更难。可他只认一个理，房子是父亲留给他的，不能在他手上出差错。
　　
　　 五
　　 三省酗酒越来越严重了。他已经到了无酒不欢的地步，喝酒就像一日三餐一样必不可少。浑身上下散发酒味，仿佛一个移动的酒具，到哪哪就飘过酒香。每每坐在饭桌前，或者到了饭点，他的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抖动，尤其双手更是抖得厉害。但只要端起酒杯喝过两口酒，再吃几口菜，他的双手和身体又会恢复正常。
　　 中午去食堂，同事们打好饭都在餐厅就餐，三省不，他端回自己宿舍，把门一关，开始自斟自饮，经常把自己喝得醉眼迷蒙的，坐在办公桌前摇头晃脑，尤其是下午。为此，他没少挨批，大会点，小会骂，但无济于事。有应酬时，他也不大理会别人的节奏，自己觉得喝好喝足了，才肯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嘴角流着涎水，双眼直愣愣地望着你，其实并没有望着你，口齿不清地嘟囔着，离开酒桌。
　　 因为他整日游离于半梦半醒之间，同事们还送了他一个绰号：“睡不醒”。
　　 有人给他算过一笔账，一天按一斤算，一个月就得三十斤，不说他身体是否承受得了，光这笔庞大的酒水开销，一般人也无法承受，何况金花又管得严，每个月仅给他几百块钱零花。三省有自己的解决办法，他专买那种几十块钱一桶的散装酒，一桶五斤，能喝一周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