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暖】东北土豆(随笔)
东北土豆,几乎成为家乡的标志物,东北人对土豆的感情是外地人不易理解的。
经济困难时期,林业工人上山,随身携带烀土豆充饥,土豆烀得开了花,很香。秋收时,家家都储存好几麻袋土豆,土豆入了窖,再买点大白菜、红萝卜,渍一缸酸菜,就可以踏踏实实过冬了。
土豆学名叫“马铃薯”,是一种遍及世界,通行全国,东西兼具,南北皆有的薯类。土豆深切地浸润于人的日常饮食里,平平淡淡,难分难解。爱吃土豆的人下饭馆、上酒店,在点了几道硬菜之后,总忘不了要一盘酸辣土豆丝。苏联卫国战争时期,战士们在前线艰苦卓绝的环境下,躲在战壕里想念着家乡的烤土豆,土豆使他们增强了为祖国而战的信念。婆婆离开陕西老家多年,常做的菜仍是小时候喜欢吃的“洋芋擦擦”。我和丈夫去国万里,在非洲的公司营地,偶尔遇到食堂的菜里有炒土豆丝,就算是打了牙祭。土豆在非洲很难培育,属稀罕物,厨师们见了土豆真不知怎么珍惜才好,前一天晚上就向大家报喜:明天有土豆吃了!
各地的土豆叫法不同,西北叫洋芋,山西叫山药,山西作家赵树理称自己的写作风格是“山药蛋派”。南方有的地区叫番薯。京剧演员裘盛戎在《杜鹃山》里有一段朴实的唱词“一块番薯掰两半,曾受深恩三十年”,唱得很动人。
土豆适于在高寒地带生长,丈夫说他们西北的土豆最好,我觉得没道理,我的家乡小兴安岭地区,冬天气温能达到零下四十多度,可谓“高寒”了,所以我断定东北的土豆品质最佳,倒不是“敝帚自珍”,多年流徙,吃过很多地方的土豆,游三峡,经湖北,买了一份小摊上现做的煎小土豆,可真是小,比鸡蛋还小,煎得焦黄,油亮亮的,香飘十里,很诱人,吃上去却没有想象中的好,水塌塌的,软却不糯。曾在河南的超市里买过一个巨大的土豆,足有两斤,放在厨房里展览,每个人看见了都惊叹:土豆还有这么大的!四川的,福建的,广州的土豆都尝过,风味各异,口感总好像差了点什么,不如东北土豆淀粉含量高,东北人对土豆评价的标准是面不面,越面越好!
土豆差不多得算是东北传统炖菜的灵魂,土豆炖白菜,土豆炖萝卜,土豆炖豆腐,老年人吃了一辈子炖土豆,若问他们今天想吃点什么,思来想去,还是土豆,他们说土豆易消化,养人。土豆养人,此说不缪,灾荒年间,土豆是救命的恩物,据专业人士说土豆富含维生素c,纤维素,可减肥,美容。土豆能减肥,这是我从前没意识到的。
东北人不爱吃辣,现在的年轻人口味重,也嗜辣了。不爱吃酸,也不爱吃甜,东北菜的特点用弟弟的话就是香,因此东北的土豆丝不是酸辣的,而是香煎,像煎一个饼子似的,小火两面煎黄,外焦里嫩,散发着独特的香气,饭店里香煎土豆丝常配单饼,这种饼薄得透明,却很有韧性。单饼卷土豆丝,绝配,这种吃法曾风行一时,朋友请客,来一套单饼卷土豆丝,经济实惠,还很体面。饭量大的能一气卷十多张饼。典型的东北菜地三鲜主要的成分是土豆,土豆切滚刀块油炸,佐以茄子,青椒,勾芡,三种时蔬搭配,颜色鲜亮,名副其实。讲究的人家年夜饭少不了拔丝土豆,这是一道考验技术的菜,并不是所有的拔丝土豆都能拔得起来,熬糖稀的火候很重要,拔丝土豆一上桌,便倍受瞩目,大家眼巴巴地盯着夹土豆的筷子,如果筷子上扯出红亮的丝来,证明成功了,举坐欢呼!
小时候,家家都不富裕,越是匮乏,越是嘴谗。除了过年,没有任何零食,只好在土豆上打主意,做饭时往灶坑里埋几个土豆,挖出来时黑乎乎的,剥去糊硬了的外壳,热腾腾,软糯糯的薯肉露出来,喷发着异香,烤土豆是土豆的升华版,让我们吃出了栗子的感觉。围着火炉烤土豆片也很使人垂涎。妹妹去技工学校上学,离家十几公里,住读,学校的伙食寡淡,母亲为了给她的宝贝女儿增加点油水,用很多的油炒了土豆丝,塞进罐头瓶子里,用很多的油炒了炒面,装进袋子里,由她大包小包地带走,吃一星期,下星期再回来拿。
邻居一位心灵手巧的大姐姐曾请我们美美地吃了一回土豆泥拌白糖,不知她是怎么拌的,香甜异常,至今难忘。后来,我数次仿造,再也无法吃出当时那样如饮醇醪似的风味了。土豆泥拌白糖是不是和外国的“土豆沙拉”有异曲同工之妙呢?初中时,我曾在山里的一所中学住读,学校远离尘嚣,与山林,溪水为伴,境界极清幽高远,学校伙食简单,早晨常吃一种老式的酸面包,打一饭盒土豆汤,土豆汤是用擦成丝的土豆做的,半透明,这种做法的土豆汤让我想起俄罗斯小说里常见的“罗宋汤”。
弟弟喜欢烹饪,没事就研究菜谱,为了过厨师的瘾,特为开了一家饭馆,在琢磨了无数道菜以后,最偏爱的还是母亲做的土豆饼。现在没有了大铁锅,没有了土灶台,想要把土豆饼烙得松软,且一烙就烙一大盆,很困难了。
土豆几经现代快节奏生活的改良,品种越来越繁多,有一种专门适宜于“炸薯条”,水分大,像水果似的,怎么煮都不面,母亲每不慎买回这样的土豆,便感叹怎么连土豆都变味了!
家家烀土豆,大量晒土豆干的景象已经很少见,现代便捷的生活,正迅速吞噬着很多长长远远过日子的细节。幸好,年年秋天在早市上还能买到从地里现挖的土豆,新鲜又便宜,这种土豆最宜蒸着吃,剥去皮,蘸酱,咬一口,似乎能嗅到土地的味道,很像普鲁斯特送到唇边的那杯带有小玛德兰点心气味的热茶,瞬间触动了记忆的闸门,关于土豆,关于逝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