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了！”
　　 监控大厅一片欢呼声。
　　 一群疯子。这些人不矜持，没风度。此刻又蹦又跳、开怀大笑，泪流满面、相互拥抱。
　　 全不顾一地眼镜。
　　 这群人还被称为科学家，人们尊重他们也疏远他们；当众赞誉他们是人类顶尖的航天权威，背后无不埋怨他们以天文数字浪费纳税人的钱。
　　 预算过于庞大，当局也皱眉。
　　 此刻，他们有理由疯狂：人类第一次成功穿越黑洞！
　　 “李亨这小子果然不负众望。”
　　 百米宽的屏幕上，KX黑洞目空一切地悬浮在太空，犹如威凌天下的君王。让它猝不及防的是，“勇气号”飞船穿心而过！当飞船从黑洞另一端像粒出膛的子弹般闪现而没后，受到惊吓的黑洞惊惧、愕然，连连抖动，忙不迭地修复那纤细的伤口。
　　 悬着的心落地了。
　　 观摩厅里，正襟危坐的星系联合委员会尊贵的委员们以及地—太战略安全司令部威武的一众官员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人民开始欢呼。
　　 无处不在庆祝这一伟大壮举。
　　 各大人居行星点亮了所有照明设备，数十颗环绕行星运行的人造太阳、人造月亮纷纷调整亮度、光色，展露各自或柔和或多彩的光芒，依据各大行星向阳面不同时差，争奇斗艳、相映成辉。
　　 太阳系更加绚丽了。
　　 首席天体物理学家、穿越黑洞总指挥官刘易斯饱含热泪、喃喃自语：“探索太空三千多年，人类的梦想终于又进一步。”
　　 “它到底还是实现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想起往事，刘易斯潸然泪下。
　　 百年前，当人类熟练掌握了“空间曲率”科技、一举突破光速后，天文学界的科学家无时无刻不在试图穿越黑洞。三年前的春天，同为天体物理学家的李查德博士在宇航功勋舰长张洪的亲自指导和培训下，熟练掌握了飞船驾驶技术。数天后他纠集两名同好，迫不及待地驾驶着命名为“探索者号”的1.1光速宇宙飞船，启航穿越KX黑洞。
　　 这是一个中空形黑洞，一百多年前就已纳入天体物理学家的视线。黑洞内核为负粒子场。科学家希望：利用飞船动力、黑洞引力以及内核负粒子场强大的斥力一举实现穿越。
　　 首航，这是一次极具风险的试验性行动。
　　 飞船启航那一刻，所有参与该项工程的科学家心跳加速、紧张万分。航程顺利，瞬间穿刺成功，然而令刘易斯最为揪心的事发生了：逃逸失败。
　　 李查德没能穿透KX黑洞，或者说，他没能出来。
　　 行动失败了。
　　 一组失败的数据沉甸甸记录在案。
　　 李亨却认为成败未定。理由是父亲驾驶的“探索者号”飞船并没有附着在黑洞表面，只是失踪了而已。
　　 半年后，行星联合委员会荣誉公民事务局决定为李查德博士建衣冠冢。
　　 “这里埋葬着人类最伟大、最具勇气的天体物理学家李查德博士。李博士是迄今为止人类研究黑洞的顶级专家。他创造了人类第一次亲身实践穿越黑洞的历史壮举，为人类留下了珍贵的数据。不幸的是，百里行程徒过半，他留在了那里。愿他的灵魂安息！后人将永远铭记他勇于献身的牺牲精神，继续他未完的事业。博士的悲壮事迹与世长存、他的英雄行为与日月同辉。李查德博士生于3010年，卒于——待定。”
　　 “待定？”
　　 有人摇头，有人叹息，也有人点头肯定。
　　 墓碑上的文字是八大行星联合委员会副委员长、地-太战略安全司令部总司令长官徐远山亲笔撰写。对于撰文，李亨不以为然，认为父亲的行为只需要写一句话就行：他用自己的生命为科学界取得了一个里程碑式的数据。
　　 行前，刘易斯提着两瓶酒登门话别，希望再次劝说李查德放弃这次穿越行动。三杯之后，看到刘易斯欲言又止的窘迫神态，李查德笑了，轻叹一声，摆摆手说：“别劝我，你我都知道：一组珍贵的数据远比我的生命重要。我只想验证学界理论：超越光速即可穿越黑洞。”
　　 “太冒险。迄今为止，我们唯一成功的只是在黑洞引力范围内以渐进方式逃逸吸附、搞一些擦身而过的试验。此刻穿越，并无胜算。其实你只需再等一年，待1.5倍光速新型飞船服役后再行穿越KX就更有把握。”
　　 “外围数据足够了。”望着璀璨而迷人的星空，李查德热血翻涌、心潮澎湃：“自从突破光速瓶颈后，人类才看到了穿越黑洞的希望。1.1倍光速，这个速度十分关键，无论穿越是否成功，取得这个数据都弥足珍贵也十分必要。缺失这一环，那是天文学界难以挽回的损失。”
　　 “新型飞船、试航数据，过早行动，风险极大。”
　　 “那就更需要实地检验。”
　　 “可你并没有返回的把握。”
　　 “没有。”李查德直言不讳：“任何事都有第一次，科学需要实践，总得有人试过。”
　　 刘易斯深知劝说无益，看着站在一旁欲言又止的李亨，使个眼色，希望他劝劝父亲。
　　 “成功的机会过半，这已足够。”同为天体物理学家的李亨看上去比他的父亲更为激动、更为向往。“此时恰恰是人类必须迈出关键性一步的时刻。验证天文学最古老的黑洞引力极限理论、取得宝贵的实验数据，这是何等伟大的壮举！机会难得、时不我待。”说到激动处，他居然拍拍父亲的肩膀，亲切鼓励道：“理论有依据、设备有保障、爸爸有信心，我支持。”看到刘易斯吃惊的目光和父亲欣慰的笑容，李亨郑重其事地安慰道：“别怕。即使不成功，后边还有我呢！”
　　 刘易斯终于明白：为什么父子俩都被宇航界称为疯群里的“疯王”。
　　 正如刘易斯所担心的：李查德没能回来。
　　 但李亨去了、显然成功了。
　　 不能不说这是对科学界的一丝安慰。
　　 但也仅仅是安慰。刘易斯深知，李亨驾驶的是1.5倍光速的星系飞船。即使取得穿越黑洞的宝贵数据，比起1.1倍更为趋近光速的“探索者号”实验数值来，其珍贵程度和参考价值打了极大的折扣。
　　 此后将不得不以多次趋近光速的方式来取得临界数据了。
　　 然而想到有趣处，刘易斯却笑了。
　　 李亨当年是及其另类的博士生。他的毕业论文“黑洞猜想”让导师刘易斯犹豫良久。
　　 “你是搞科学研究的，居然‘猜想’？”
　　 导师虚张声势的怒气没有吓退李亨。“对于我来说，前人的论述只是基础，前行一步，只能是推论；但我更喜欢‘猜想’这个词。”
　　 不久，李亨发表了第一篇学术论文，首次提出黑洞分类理论。他把黑洞分为六类：实体黑洞、场黑洞、混合型黑洞、旋转黑洞、不规则形黑洞以及伪黑洞。论文一经发表，引起轩然大波，争论至今未休。但有一种理论得到了多数科学家认可，那就是场黑洞。
　　 “循序渐进。首先征服KX类黑洞。”
　　 场黑洞并非主流。但它具备实体黑洞所有的特性。作为黑洞，它不黑，也不是洞。更不是实体，而只是引力场。
　　 此后，他又接连发表两篇论文：“黑洞结构及其成因”、“黑洞在宇宙中的作用”。形成了有关黑洞论述的完整体系，成为所有后来研究者掌握黑洞知识的必读参考书。
　　 “某些超大型恒星，死亡后无限坍塌，最终成为奇点，也就是‘无’。此时，它与物质属性已经完全无关。”
　　 “这就是场黑洞的成因？”
　　 “是的。仅仅因为看不见就定义为‘黑’，是误导、更是错误。殊不知黑是颜色，具有物质属性。所以，场黑洞不可能是黑的。更为离谱的是将它的形状称之为‘洞’；其实它更趋于球体。以‘洞’定义，狭隘而不确切。排除了物质性，它只能是场、引力场。”
　　 刘易斯提醒：“场黑洞也是有大小的。”
　　 “在一个能轻易捕获光的强大引力下，即使是场也不可能保持不收缩、坍塌，最终归于奇点。有形状，虽然千奇百怪，恰恰说明在黑洞内部有着一种排斥力，或者叫膨胀力。是它，阻止了黑洞继续收缩、坍塌，继而成为奇点。也是它，以自身强大的逃逸力量维持了黑洞的存在。”
　　 “‘它’是什么？”
　　 “白洞。”
　　 “嗯？”
　　 “众所周知：负离子构成的白洞具有强大的斥力，其力量大小比起黑洞的引力来毫不逊色。与黑洞密闭、收缩不同，白洞是开放的，甚至是强力发散的。但它为什么没有把自己排斥到太空、进而消于无形呢？答案只有一个：某种力量制约了它。”
　　 “什么力量？”
　　 李亨笑了：“应是黑洞。维持银河系运转的是它中心那颗巨大的黑洞。那么，维持白洞不会散于无形的很可能是与黑洞类似的引力场。顺便说一句：白洞不白，它也不是洞。为什么古人命名如此轻率呢？”
　　 “接着说黑洞。”
　　 “黑洞的内部应该有个白洞，只是它无法逃逸。”
　　 “内外结构？”
　　 “还有一种可能：两个力场共生共存、互为制约，类似道家的阴阳鱼。”
　　 “KX黑洞属于哪种？”
　　 “内外结构。”
　　 “所以你父亲有信心穿越它？”
　　 “是的。”
　　 遗憾的是，事与愿违：李查德并没有能够借助隐含于黑洞内部的、白洞强大的排斥力穿心而过。
　　 “探索者号”任务失败后，李亨变了，少言寡语，终日醉心于模拟穿越黑洞的实验。忽然有一天，他找到张洪，请求培训自己驾驶飞船的技能。
　　 新型的锥形飞船服役了。外形更为纤细，同时精简了操作系统、压缩了空间、减少了成员。
　　 更为重要的是提高了速度。
　　 李亨信心十足。
　　 出发那天，刘易斯亲临宇航发射中心送行。望着高大的发射塔和依附其上的“勇气号”宇宙飞船、想到送行李查德后留下的遗憾与伤痛，刘易斯百感交集。但当他看到身旁信心十足的李亨时，顿感宽慰。
　　 “亨儿，我已为你备下了庆功酒——”
　　 “我有信心。”看着长辈殷切的目光和不舍的深情，李亨想开个玩笑。“刘叔，我知道大家在背后都把我们父子称作‘疯王’。呵呵，既然称王，就得担起‘王’的责任。破局在即、舍我其谁？”
　　 “还记得你父亲临行前说的那句话吗？”
　　 “科学需要实践。总得有人试过。”
　　 想着得意门徒李亨，望着处于静默状态的宇宙大屏，刘易斯深感欣慰。
　　 监控与指挥大厅里渐趋平静，那些呆呆望着大屏幕的疯子般的科学家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责任，抓起落地眼镜，一个个手忙脚乱地埋头操作。
　　 刘易斯也坐了下来。
　　 无数块功能拼合的操作台信号不断，数字闪烁、线条波动，时不时发出细小的声音。相对而言，巨大的半弧形显示屏却显得格外安静。调整显示比例后，KX黑洞已经缩小为一个点。放大后的太空，几盏或远或近、宫灯般的恒星在暗黑的宇宙中怡然自得地自焚取乐。
　　 “勇气号、勇气号，这里是木卫二宇航中心；听到呼叫请回答——”
　　 刘易斯并不担心，预计的失联时间尚在倒计时。
　　 “勇气号、勇气号，这里是木卫二宇航中心；听到呼叫请回答——”
　　 一粒针尖般的亮点在暗黑无边的太空中飞驰而来！
　　 显示屏点亮了，指挥大厅再次响起疯子们忘乎所以的欢呼声。
　　 “回来了！”暴风雨般的掌声。
　　 “勇气号回来了！”
　　 “李亨成功了！”
　　 亮点渐行渐大，身后拖着一道细长的光芒。
　　 数据观察员面色渐变，眼睛越瞪越大。忽然，他露出了恐惧神色，失声叫道：“数、数据不对！总指挥，这、这不是我们的‘勇气号’！不是！”
　　 声嘶力竭、惊恐万状。
　　 “什么？”刘易斯几乎惊掉了下巴。慌乱中捡起掉在地上的眼镜，手一抖，又落地了。
　　 顾不得了。
　　 他近乎疯狂地大声下达命令：“继续观察！呼叫舰号、确定来舰身份。通知土卫二、土卫六武装基地，随时准备拦截不明来舰！”
　　 “这里是木卫二宇航中心，请来舰表明身份、请来舰表明身份……”
　　 “土卫二、土卫六，紧急通报：有不明身份宇航器侵入……”
　　 “木卫二宇航基地、航天指挥中心，我是‘探索者号’李查德！哈哈，我成功了！‘探索者号’顺利穿越KX黑洞，历时零点零九秒！预计三小时十五分钟到达木卫二宇航中心。疯子们，王者归来！准备朝贺吧！”
　　 指挥大厅一片死寂。
　　 群疯个个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