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丹打趣说：“你抖啥，是冷是热？”小七说：“不冷不热，激动咧。”小丹说：“以前没女孩替你系过鞋带吧！”小七点头应声，远远的就看见了桥头那片树荫，说：“咱们去那里坐坐吧！”探着腰，殷勤呵护着，掌伞等小丹站起来，低头跟在身后走。
　　 桥头上，附近的庄户开了家不大的商铺，支着一小片浓黑遮阳网，底下摆三五张简制桌椅，代卖饮料水果，供来往过客歇脚乘凉。今日有风凉快，午后商铺前就空荡荡没了人，店主是一粗糙而黢黑的妇女，正拎笤帚清理客人留下的瓜果皮屑、空饮料瓶子。小丹说树荫没地方坐，就与小七往这边走来。
　　 小七问了小丹喝什么水，先进屋里选买水果，捏颗葡萄含嘴里尝了，酸得愁眉苦脸，说葡萄不要了，从冰箱里揪出来两瓶冰冻的果汁，放小丹身前的桌子上，去选定了一个大小正好的西瓜，从中间切开两瓣，各自插一把铁勺抱过来。这才想起婶娘嘱咐的话，嘴里踌躇了好一会子，磕磕巴巴开口说：“你觉得咱俩的事怎样？我是说如果你愿意，都听你的，我没有意见呀。合适咱就订了，我叫婶娘托个上年纪的媒人，跟小嫂子去你家提提，问问你父母的意见。”小丹终是受不住小七越严肃越紧张的表情，又吃吃咯咯笑软了身子，牙尖儿咬着调羹，欠儿欠儿地接不上气来。
　　 小七说：“小丹你别笑，我是说真格的，我是没心要瞒你，第一次相亲也是家人逼着的，何况小嫂子也给你说过，人家压根就没看上我，光我自己满意有什么用……这事……”他觉得自己说多了嘴，懊悔给她说这些干嘛，油汪汪的脸上又在冒汗，越解释越不对，急得哎呀呀搔头搔耳。这个时候再笑就不太尊重对方了，小丹强忍着正经下来，说话间肚子又在抽搐，几次调整状态说不笑了，还是难以自控又笑了场。
　　 她说：“我知道你的心思，哪里就计较过去了呢，这不好生生跟你商量的吗？你用不得紧张，好事来，一紧张也让你硬嘴硬舌讲坏了不是？”便用自己的勺子剜一口西瓜，递给小七吃。小七不好意思，是想自己来，手忙脚乱单单撞到了勺梗，瓜瓤脱空掉落，惊得他支来双手捧住，往后一仰脸抿进嘴里。小七憨态可掬，嚼得满嘴喷香，小丹又咯咯笑起来，掏出手纸擦他唇边滋出的果汁。
　　 小七说：“小丹你快吃你的，不用管我。”俯下身就大口大口往嘴里续铁勺。
　　 小丹张着粘糊糊的手，起身找水管，楞楞地回头，询问小七是不是在冰箱后面的水泥板底下。小七脸上又溅满了瓜汁，嘴里噙得满满的，“呜呜”摇头，绾胳膊抹了嘴，忙不迭问妇女讨来舀子，带小丹到下水道口，探身扶住膝盖，小心翼翼往下倒细水流子伺候。小丹说：“要不咱定亲的事缓一缓再说，明后天我都得闲，我们一块多出去走走。我倒了解了你，想是你未必了解我。回去后我告诉我爸妈一声，你也回去同家人商量商量，合适的话就这个月底，定下来就定下吧！”
　　 小七答应的无比痛快，小鸡啄米似的只顾点头，等小丹取出手纸，替她拿着手包，说：“只要你愿意，什么都听你的，有事儿你就打电话，啥时候都能打，今天起我就二十四小时揣着手机。”小丹脸上笑出一对浅酒窝，弹手甩他一脸水星，嗔说哪用这么夸张。小七嘿嘿傻笑，胡乱抹一把脸，飞跑钻进屋里还了舀子出来。小丹坐在桌前，正拿了礼品店买的指甲油涂指甲。小七说活不该听取小嫂子的话，买那些紫颜色的油膏哩，太妖，跟你身上的气质不符合。小丹却使那小扁刷涂完了五个紫色指甲，扬手翻背，贴在耳垂下给他看，邪邪的目光里传出一丝妖娆和媚气，灼热热腥恶恶勾得小七忘记了吃水果。
　　 到底，小七和小丹的好事没能完美成就，败事之凶还是出错在小七那张笨嘴上。小嫂子和王家婶娘远远看见两人聊得投机，就多放了一段时间让他们独处。过来接送小丹时，两人正在嬉笑打闹，气氛温馨融洽，很是符合一对年轻人开始恋爱的场景，感觉事情又多了一份把握。送小丹回单位宿舍，小七与小丹单独告别了好一会儿，竟然开始浓情蜜意，依依不舍。
　　 晚上小丹打电话知会了家人，父母也十分愿意。爹娘对她的亲事向来很少干涉，只说她自己没意见，随时欢迎男孩到家里坐坐，跟二老照个面吃顿饭，好相互熟络认识，也好共同商量找媒人上门提亲的事宜。小丹挂了电话，转达父母的意见给小七，小七乐得欢天喜地，一阵无比激动的心跳久久不能平息，沉醉在幸福的喜悦里，就自顾自地开始想象，想象小丹的父母会是什么样子——高、矮、胖、瘦？他去小丹的家中，二老会不会像别人家姑爷走头趟一样，找专门的人陪着他喝酒？届时他该喝还是不喝呢？喝的话，喝多少是好？他酒量不行呀！第一次登岳父门，可不敢醉酒出丑。上门该拿什么礼品好？拿重了会不会太冲气？拿少了会不会又太小气？哎呀！这些他都得好好记得，天亮后必须让婶娘给合理地设计设计。
　　 小丹在电话那头喊家遥，家遥，你还在吗，问人呢？小七兴致勃勃，唉唉应声。小丹说我爹妈还有一层意思，叫我嘱咐你，来家的时候不要你带乱七八糟的东西枉花钱，你只带着父母，咱们一家人坐一块吃顿饭，熟络熟络感情。彼此认识一下嘛，这比什么都好。脸上的兴奋并未完全殆尽，绝望和喜悦掺杂的脸色难看到了极致，小七摘下电话拖在手里，掌心沁出了热汗，就在膝盖上摩擦。小丹提到了他的一块心病，这是他不知如何开口、更不愿意触及的话题，他养成今天自卑内向的性格，完全因此魔障而起。尤其是受周晓打击之后，他对双老（父母）的作用有了一个新的认识，明白父母对一个人的恩惠不单单是养育之情，更对下一代人的家庭组建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他认为金钱和父母，是现代男孩子找对象必备的两个条件，一个属软，一个属硬。软条件是一个虚的、可隐瞒的存在。没有钱说空话装有钱，大不了可以东奔西跑筹备，为这门亲事他不怕苦，但没有父母将如何佯装？这必定是瞒不住的。小七又绷紧了嘴，不知道如何回复小丹。他想去找婶娘讨句应付话，看看时间那么晚了，想必她早已睡下。她想打电话求救小嫂子，可手机里的小丹还在“家遥，家遥”地喊他。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欺骗小丹，也知道这根本就骗不了她。
　　 小七认真考虑了一会，端电话附耳朵上，说：“小丹，凭良心说，你感觉我这个人怎样？其实我就是你说的那样，嘴儿笨，但是我实诚，不会骗人做手脚，正面反面都是这个德行。我有今后的打算，也有长久的梦想，我想在我们村南开一家空心块场，捏水泥砖卖。等赚多了钱就转行，到城里去找生意做。现在村里不给我地方，我还会去争取。我保证你进门后不要你插手外头的事，你只管待在家里做好家内就行。我说到做到。”
　　 听筒里一片寂静。小丹缄默不语，惊讶小七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来。又等了一会，她感觉小七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了，就笑骂小七这才几个小时不见就学怪了，一口气说了一整天的话，想是白天的时候有所保留。说开工厂十年八年的不急，现在不是还有叔婶顶着！你只管先做好自己，安安稳稳待家里就行；反正结婚三年内，她不许他出门。小七说：“小丹，我没有父母了，他们在工地上做小工，给塔吊上滑落的一根建筑管穿死了。他们从一条铁搭上做工，那建筑管谁都没放过。我那时候叛逆，不愿意上学，就是听不进去爸妈的劝说，我爸气得揍了我，我就怄气逃学，跑到郓城打工，一整年不给他们打电话，也从来没告诉过他们我的号码，来家时，他们坟上的野草都有我高了。他们不在世已经七八个年头了。”
　　 小丹没回应，这回电话里空空鸣鸣的，是另一种死寂的安静，两边人都不说话，听筒里的盲音就显得特别喧嚣。小七的心脏“噗通噗通”不安地要跳出胸口，他蠕动嘴唇想喊小丹，突然古板的按键声传来，对边撂了电话。手机的白光明晃晃印在小七脸上，他像傻了似的沉寂在茫然里。机器般转头，摸了一根香烟点燃，吸了几口才反过神来，一遍遍回拨电话。小丹只是不再理他，几次挂断手机之后像是被惹恼了，性情大变，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的口吻，硬声劣气，冷嘲热讽。骂自己有眼无珠，交友不慎，骂小嫂子行事缺德，不凭良心。说自己身份没有多好，起码也是一个机关单位的处事职员，下嫁可以，也得给介绍个健全的家庭呀！没有成色不怕，她不是一个贪东西的人，凡事可以慢慢来嘛，怎可以拿一个缺梁少柱，不能挡风遮雨的家庭糊弄她。枉她那么信任小嫂子，常以她的风格品味作为楷模，多少时还学习效仿。
　　 什么父母在外贩运鱼虾买卖，什么家里受宠的独生子，一口一个少爷叫得不嫌臊脸。这叫骗亲，迟早要有报应。她明确地告诉小七她们不合适，说没有父母是她的底线，绝不可以逾越。婚姻的事大如天，一个女孩一辈子只有这一次赌注，有钱当然好，人品也重要，但她更重视的是人和。她让小七删了她的号码，当是两人没见过，不曾相识。小七本要代小嫂子给她赔个不是，她说你什么也别说了，以后别再联系就是了，小七在这边没插上嘴，电话那边又撂了。
　　 小丹是小七记忆中，印象较为鲜明的一个影子，这不单单取决于她生了一副纯美干净的脸蛋，更为难忘的是在周晓之后，她用更现实巴掌狠狠掴了小七一个耳光。这个痛点不仅完全覆盖了周晓留下的灼伤，更无情地浇灭了小七单纯的想象。乡下人摊一门亲事不容易，赶上一门让自己顺眼的亲事更是难上加难。小七曾经单纯地认为，凭着一副善良心肠，实心实意付出爱护，是可以弥补父母缺陷的——他坚信人和人的感情是心灵上的交涉，绝不是荒诞的物质和消沉的人脉。他开始短暂地恨小嫂子，恨她不该隐瞒小丹，他知道小丹若知道事情真相，极有可能不会有后来的见面，但那样也好过现实中的这场无情捉弄。
　　
　　 三
　　 三次相亲失败，让王家人尝到了难度的苦头。小嫂子的伎俩被小七主动说穿，翌日在单位下班，她拦住小丹好声好气陪不是，试图把小七父母的补偿情况透露给她。小丹哪里还好意思再回头，小七残缺的家庭，本就让她有些不乐意，她再不愿意考虑两种条件的均匀互补。
　　 小丹有些沮丧，只说这事以后不要再提，口头原谅了小嫂子，两人的关系依旧，时常跟小嫂子到家里做客来往。大半个月，小嫂子瞄势头当真不再有希望，就不再邀她到家中来。在家族会上通告，小嫂子让家族人另想法子说媒，自己却和小七口角争执起来。
　　 一场亲事落败，心里不顺当，小七又冷颜土面，不会表示感激，也不会主动说两句好话恭维。于是就数落小七，没轻没重说多了些。小七低着头，闷葫芦似的不吭声，她越数落越气，就问他你这会儿闷声不吭了，早干嘛去了！那天晚上小丹给你打电话，不是挺能说的吗？婶娘恨铁不成钢，在一边助骂，说：“纯纯的一个猪头，死脑子，不拐弯呀？人家问你啥你都说，就不会搪搪塞塞的，应承下人家的话，说明天跟家里人商量商量；瞒过那夜，让你小嫂把真实情况慢慢透露给姑娘孩儿，我这里正托人打探她家里情况，摸了底，再找个底子硬的媒人去说。咱家不是没钱，你还怕她飞了不成？”
　　 小嫂子毕竟年轻，当是婶娘跟自己站到同一条战线上，不免火气更旺，就说：“得嘞！得嘞！俺可不敢再操这闲心，前头我实心帮衬，后头人家就出卖我。我哪里还有脸皮再去单位！同事之间议论纷纷，唾沫星子就把我崩死了呀！传我为小叔子骗亲，坑蒙拐骗，不择手段哩。见了谁都防贼似的看我，笑得名名堂堂。我哪里受过这待遇？”
　　 小七不愿再听，光站着又尴尬，从婶娘家里出来，往自己家中走。小嫂子跟到院里，就仰头往墙外喊：“我算看得明白，即使这门亲事说定了，他也不知道他嫂子是谁！死了爹娘赔两个钱，就自己好好护着吧！让那钱夜里陪你睡觉，给你生儿子，给你养老。”身前风门子“吱呀”一响，就有里头开会的叔伯出来叱她，烟锅子叩得墙角石直响，说：“六子家里你干什么！还没闹够？这叫外人听听都成啥事了，不怕人家笑话？渴了屋里桌上有茶水，不渴不饿跟你婶娘把扁豆摘了。”王家婶娘就行了行了，往屋里撵，推得说话人脚不离地，说：“老爷们都开你的会去！这外边的事用不得你们管。叔公公头子的，管得挺广。”小七在墙外停下来，默默地回头，也觉得小嫂子说的难听了，他本想回去评理，终是抹不开脸面，到底人家这才刚刚帮过自己，也确实是自己考虑不周到，给小丹说那些话之前，应当顾虑到小嫂子的感受呀！他又掏出一支香烟含在嘴里，走回自己家中，去耳房推开奶奶的房门。
　　 小七奶奶年迈花甲，满头白发，干瘪的脸上全是皱褶，手支在耳朵旁，乜着一双浑浊的老眼往外听动静。婶娘家不甚很远，与小七家单隔两位宅子，她能听到小嫂子与人吵吵的声音，却听不清说得什么。就问：“小六子家里在门外叨叨什么的？鸡抓猫跳（不成体统）的听不清人言语。”
　　 小七爹娘出意外后，大伯小叔就轮流承担赡养奶奶的义务，小七家里空荡，奶奶常居在这里，单日大伯家来送三餐，双日小叔家负责全食。早上婶娘送的鸡蛋奶奶吃了一个，蛋皮掉得床上地下都是。小七打开窗户，拾掇桌上的碗筷泡盆里，闷头扫了地，拎奶奶的尿罐出去倒掉，进来门说：“家里的老母鸡没栏好，跑街上教车轧死了，小嫂子骂两声解恨哩。奶奶，今天的早饭怎么就吃了一个鸡蛋？粥也没喝净，是觉得不害饿，还是哪里不舒服？”奶奶就咬牙切齿骂婶娘，说：“你小婶子没安好心，棒子粥里掺了草梗，想卡死我哩。我这满口没有一块囫囵牙了，上牙花儿给戳了老么长一道大口子，这会子还火火地疼的。亏得她娘家人走得早，要不她也这么对待她娘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