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一年，秋来得早，树上的知了还在丝丝蝉鸣，梧桐树叶已迫不及待枯萎，经风一吹，落下“噼噼啪啪”的脆响。无意间抬头，枯叶失魂落魄，在开始干冽的凉风中滚翻，树桠萧条凄然，万物有了迎冬的景象。小七在家族的捆绑和万千嘱咐下，相续又见了好几个形色不同、高矮胖瘦各异的女孩。但无可如何，他越来越提不起勇气，反转状态应对她们每一个人。他的忧思里本就患着底气不足的“癌症”，后又感染了怕得罪媒人的“风寒”，相亲场上他依旧紧张地说不出话来。慢慢的，他放下了对浪漫爱情的幻想，只要女方不挑剔，他愿意无条件接纳无论什么样的异性成亲，管不得终身大事的喜怒哀乐。他知道他没有选择的资格——以前和现在都是。
　　 东村赵家大闺女，和他同岁还没出阁，吴家婶子撮合两人见了面。他杵在桥头不说话，她也闷声不言语，两人隔多远的距离，像彼此身上扎了刺一样，看都不敢看对方。姑娘是干干瘦瘦的弱身子，娇小而不精神，不甚很白的小脸鼠目方唇，鼻子窝到眼角下，左右生着两块黑压压的雀斑瑕疵，一对兔子尖牙儿，焦黄焦黄地由紧闭的口中露出来。王家人后来暗访了，才知道这姑娘自小有一种呼吸痨病，相亲十次八次，结果都是男方阻推。一家人正坐屋里掂量轻重，考虑亲事当不当结。这事儿不知怎的，就传到小七奶奶的耳朵里，老人气得唾骂不止，差邻居清河家的来唤小七的大伯小叔，挥着老年棍子照头皮戳了好几下，亲事在老人的极力反对中不了了之了。表姨嫂托人也给说过一桩，不知根不知底的，是个十足野味的疯丫头，模样出落得还算精致，执拗着小七到城里游玩了一整天，钱花了五六百块，亲事确含糊其辞敷衍，后来嫌男方不懂浪漫，又怨村子的位置不好，太偏僻，果断拒绝了来往。婶娘亲自出马，到娘家门里也给撮合过一个姑娘，铺垫得稳稳当当，女孩因为自小没有了爹，母亲又得瘫痪在床，说是小七家中无任务，又有些厚财在手中，结婚后可以共同照顾老人。哪知女孩是怎样被未来的憧憬唤醒，愣是看不中小七的长相，婶娘三番五次去劝导，姑娘却又换了别一层道理，说双老终是要去的，母亲还能困扰多久？大不了三年五年等下去，善终了老人再考虑婚事，届时不再年轻，哪怕就找一个年纪大点的；现在不是流行国民大叔吗？要找自己欢悦的，不敢想象同一个看着不顺眼的人过一辈子，有多么累和糟糕。婶娘还被蒙在鼓里，待要打听“国民大叔”是哪个村里的，对方早已敞门送了客，扑倒母亲的榻前簌簌落泪。
　　 小七单身的问题，着实成了王家人的心头大事，屡次打击碰钉子，让几位长辈颇为受挫，对头商量了一番后，不得不拿定降低要求的标准。先一时同小七相过亲的女孩无论是丑是俊，到底还都是些未动过婚事的黄花闺女。即是摸清现实，知道女因少而贵，眼高挑剔难以寻着，就放出话来，开始往离异妇女的范围让步。
　　 说找个媳妇家（指有过婚姻的女人）到房里也未尝不可，一则，有过婚姻磨合，女人的成性稳当，知轻知重会疼男人，里里外外操持起来，也比现学的闺女孩放心。二则，本来就是过来人身份，眼光没那么娇贵敏感，多少也揣摩了生活的道理，知道嫁的男人千好万好，不如有一身健壮的体格和良心好，花再嫩也有败尽时，女人会老，男人也会老，自不会在见面的场合问三问四，教你抹不开面臊气。王家众人聚在婶娘家里，老的少的，都往小七这里看，七嘴八舌诱劝后，问他的意下如何。小七心里没个主意，让大伙看得面红耳赤，又闷闷地低下了头。婶娘白他一眼，唉声叹气，给桌前议事的爷们几个应承说：“行行行！这件事我替他决定了，好事哩，傻孩子不知道往自己身上揽。让这七小子给你们点头说句话，你们得等到下辈子什么时候——我们的困难不就出在他的‘闷葫芦’上？媳妇就媳妇（结过婚的就结过婚的），这事儿我同意就算通过了。赶明儿叫老二家的回娘家问问，我们上次推辞那个媳妇找婆家了没有。带个孩子就带个孩子，三四岁的小闺女现在是个宝，进门里再给咱生个小子，小两口一双子女过日子多好的福分？”老二家的这两天上火，嘴角生了块燎疮张不开，坐着一把挺小挺矮的马扎子，手里晃着杯茶水荡热气儿，说：“哎！明天我抽空回去望望，人家若是还没定的话，我再去提提，就说上次家里正好秋收，忙地里活没抽出空来。约好个时间，叫婶娘带家遥先去看看人。”围桌前的爷们都在点烟，伯父、父亲、大哥、二哥挨递了一圈，最后老四收起烟盒，自己也捏了一根叼嘴里，嬉皮笑脸靠过来说俏皮话，就说：“二嫂得空勤往娘家跑着点，望望村里还有没有离婚多余的，给兄弟也物色一个，我不介意，带仨俩的闺女孩都行，真若成了，我好和小七一块送媒婆酒给你喝呀？”婶娘、老二家的、连同坐门口织毛衣的老大媳妇，娘们几个都笑了。老二家的张嘴咧疼了燎疮，疼着笑，笑着哭，手捂在嘴角放不下来。老大媳妇停下手里的毛线活，往里间寻了一声说：“老四家的？听这话你不出来掌他四叔的嘴，越大越没天没地了，咱姊妹几个一块，拉当院里揍死他呀！”老四媳妇在内屋潮了一摞煎饼，叠好用包布包起来压瓷盆底下，拿着喷壶撩帘布钻出来，撇眼狠狠剜了一眼老四。她还在为早上送孩子的事跟他怄着气，提溜着一包甜枣儿，给小七抓了一把，娘几个偎到一块吃起来。
　　 婶娘得到了儿媳的甜头，故装咬牙切齿嗔怪儿子，呵斥说：“该死玩意儿！成天你说话捞不到天，够不着地（净说大话之意），寻思你有多能耐。这里还要教你二嫂给你再找个，家里这一个全靠你都饿黄了牙。我看找个来你喝西北风去。”娘几个又笑。婆婆给争了理，老四媳妇的脸上温和了不少。老四就说：“娘呀娘，你不用护着她，哪天我真找个新的来，你还得要我养活哩。”老大媳妇说：“老四这个贫嘴，真该活活拿杀猪刀子刮了，塞把毒天椒子；一天到晚淌不出一句正经话来。”老二家的就抿着嘴，不敢笑出来，咯咯地从肚子里打雷。小心翼翼地说：“好人张不开嘴，喷粪沟子天天不闲着，倒是还健全，怎的就不长疔块！”老四笑岔了气，蜷椅子上站不起来，手里的烟头什么时候掉了也不知道，感觉到疼了才猛的起身到处乱颤乱抖。气得婶娘摸了笤帚反攥，用硬把那头敲他，骂他坑人东西，吸烟不知道稀罕，这才买的春秋衫燎了一个大窟窿，教他明儿就光着身子上大街去走。老四想跑，大嫂却拽住了裤管，喊老二家的帮忙。老二家的像捻刺猬一样，卷起兰花指帮婶娘掐他。娘几个叽叽歪歪，闹出一派妯娌间的乐趣气氛来。大伯板脸咳嗽了一声，吓得几个小辈媳妇不敢再出声，老四也搬了凳子溜溜地偎到桌边，倒茶递烟伺候着。
　　 围桌前的爷们几人，各抒己见，将刚刚婶娘提说的事好好捋了一遍：那小媳妇要是同意见面小七，婶娘再跟着去最合适。这回婶娘就跟她敲明事理，不用再藏再掖。咱家里的情况什么样，小七的性格什么样，都一五一十说给她听就是。她一个二婚的人，自身又带着孩子，遇到咱这种条件想是挑不出长短来。大伯备了下策之举，让老大媳妇同时跑腿，私下里试试能不能和李家二娃前两天相的亲事搭上嘴，能撬则撬，咱不挖墙脚李家也危险，人家小媳妇虽是结过婚，但拜完堂三天男人就出车祸死了，也没怀身子，也没败名誉，一身轻松不说，自个还开了一家小门脸剃头房，哪里就能看得上一个犯过错误刚放出来的人？两头行动，哪边同意咱相哪边，时运若真好两头都有意思，咱就都看了。早晨在“浚河”桥头看条件好的，好时辰好印象留给这边。
　　 下午“奇石林”缘石下看那头，那边离婚带孩子，时间不冲突，她也说不出什么闲话来。敲定主意，大伙点头无异议，老四拿烟又挨个让，大伯摇摇头，抚烟袋锅装了旱烟沫儿，“吧吧”啯得烟嘴直响，半裂着冒烟的口唇，露出一排黑黄的残齿，手指从牙缝里捏出半截韭菜叶，“呸呸”啐出两口唾沫星，说：“老的勤动口，少的多跑腿，都得机灵着点。这七东西纯纯的实心木头，能有丁点透气的地方，这桩亲事成就得哪能这么困难。”小叔撑着腮帮子，浓烟滚上眉头，眯缝着眼掸了烟灰，勾起茶杯想喝口水，见是空的，指挥老四拿茶壶，说：“这事还得叫六子家里过来，孩子们跑东跑西骑车子费脚板，出去进来让六子家里开车拉着，办事灵动不说，有个车照着也好看，咱插起话来也硬气不是？回来后大不了给她油钱。”烟雾弥漫的屋里，大伯的土烟味呛得几个女眷受不住，都“吭吭咔咔”一阵急喘咳嗽。老大媳妇忙推开风门子，头探到外头换口气，说：“俺爹这土烟吸得凶着哩，哪回我都劝他少吸两口。不听呢！抽得比吃饭勤快。上次跟老大去城里做工，人走了小半个月，屋里的烟味都散不尽。”婶娘表情里满是鄙夷，撇嘴奚落说：“爷几个无论大小，都一个德行，饭不吃一口行，烟酒少吃一口就比要了命难受，吆三喝四嫌弃这个嫌那个，天下边就没他顺心的事。”几人都扇合手，娘儿们到院子里来躲烟气，就锅棚下拉出一条长凳子，让婶娘坐中间，老二、老四媳妇两头坐下。
　　 婶娘扭着头屋里招唤来小七，说：“七小子把锅台的猪食桶提猪栏倒上，仔细看着点，别喂撒了。这一下午只顾着烧茶泡水伺候这帮子爷们，那牲畜干叫到现在却是给忘了。它不会说话，心里想是早把咱一家子杀了个精光。”说完就都笑起来。老大媳妇收了针线夹在腋下，帮小七抑着皮桶倒猪食，伸长脖子看那抢食相互拱嘴巴子的猪东西。“咦”了一声说：“婶娘家的猪伺候的好，满身肥肉膘子噌噌长个，我记得猪仔儿还是跟我娘家一块买的。老二家的你忘了？小叔雇陈秃子的手扶拖拉机载来的，李家林那块儿跑了，咱俩去给找那回？我娘家那两头现在才半大个儿，眼下的这两只都快该出圈了，难不成吃多李家给老祖上坟的贡品，得灵气儿有了做神仙的造化不成？”老二媳妇起身也要过来看，屁股下的长板凳就岌岌楞楞立站得多高，婶娘失去平衡往后一仰，慌得扑在地上的老四媳妇，顾不得所有张手去扶婆婆。好一场虚惊，“老太君”让儿媳一托下了板凳，人没怎么着，自己吓得瘫地上笑得站不起来。众人一阵呼笑，婶娘骂老二媳妇：“冒失祖宗呀！看你非要把我这老骨头摔零散了，明儿就等着披麻戴孝哭亲娘吧！”老大媳妇收住笑，搀扶婶娘又安顿在板凳上，探手拉笑傻了的老四媳妇，终是自己没忍住，跟着抿嘴前仰后合起来。
　　 婶娘说：“七小子，给我逮着你二嫂，看我不把皮肉给她拧下来几块解气。”老二媳妇就唯唯诺诺不敢近身，笑低着头往婶娘跟里走一步，又退回去，想来恭维谄媚，又害怕挨了婶娘的责罚。笑闹半天，乐趣下去，老二媳妇趴猪圈门上往里瞅，接原先大嫂的话碴子说：“前些天我才看过一次，婶娘家这猪的大小倒是看不出变化来，但是左边那一头猪的扮相，我怎么看怎么像大哥。上次我还跟婶娘说来，这猪的脾性像咱家小七，忒老实，总是受另一只猪的欺负，长相跟咱家大哥差不离，一样的嘴脸，一样的高鼻子，深眼窝，眼睛放光虚溜溜的。”老大媳妇要掐她，又吃吃笑笑闹呵说：“我不撕烂你这张腚沟子嘴，这是哪里膈应你大哥，分明就是骂我跟猪过了八九年光阴嘛！？”败缩着身子，老二媳妇拉小七遮挡自己，往猪圈里又扫了一眼忙说：“大嫂，大嫂你看，那作恶的猪又欺负大哥了。占用了整个猪食槽，蹄子连前半个身子都站进去了呢。”婶娘苦笑着，煽动几个孩子都去撕老二媳妇的嘴，老二媳妇又咧疼了燎疮，捂脸窃笑着蹲在地上认错。正嗔怪嬉闹间，就听得屋里老二和小叔争执起来。
　　 王家人中，属老二最有兄弟情怀，也唯他对六子两口子，打小七的事耿耿于心。小叔建议借用六子的车时，他心里便不畅快，这会子又一口一个让六子家里开车这个，开车那个，就耳朵眼子起火，不服气地开了口，说：“三四万块钱的破轮子也算叫车？用不得她这个，也用不得她那个，咱穷，使不起行了吧？两口子一对油嘴滑舌的货，这事让她们搅和搅和，指不定办成什么样子。”
　　 小叔就有些生气了，孤零零看看大伙都没有接话的意思，自己便接下话头说：“都是一家子人，老二你别出岔事，这话在屋里说说算了，传扬出去远门的人听到了还不计较？你二老爷那支股，人气没咱旺，但人家就是比咱家有能耐，日子过得比咱好，你别不服气。收了那儿玩意儿的熊脾气，真教远门的人指鼻梁说出个闲话来，败坏了长支门里的风气，我不揍死你，你爹也饶不了你。”老二双眼通红，偏不服软，梗着头吐出两口烟雾，说：“说是一家人，办得都不是人事。俺二叔二婶也没薄对他爹他娘，那空子没有车，二婶拙身子，也不会骑洋车，就赤脚走路跑娘家门，挨了多少孬脸，从外堂兄手里谈判了多少次，撮合她娘说到咱家来！放着别家的媒人谁肯遭那个罪受？那脾气厉害的杨外公，跟二婶都绝了来往，鞭子打得二婶血淋淋的背上挂满痂疤，嫌她多管闲事。她这三言不搭两语，笼络了一个媳妇给七兄弟，心不实诚言不靠谱，八字没一撇呲（黄）了，两口子邀功打到家里头！冥路上的人不给留面子，这是让活着的人好受吗？俺奶奶八十多岁的人了，到现在最小的孙子没个房里人，老了都难合拢眼。还当着老人面打。老太太若真气出个毛病，我不找他家里扒了六子的皮！有这兄弟情分算他烧高香，不要这情分，他得规规矩矩喊七兄弟一声小表叔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