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奶奶是咬到碎鸡蛋壳上了。奶奶看不惯小婶的神气样，婆媳之间向来有芥蒂，小七就小声说：“奶奶你别这么说，就这两步路，万一她听到了又有是非了。要不我去煤气上给你煮面条，切两根油条咕嘟上？”进堂屋脱了外套，端出来锅刷干净了，他剁碎一小绺香葱苗子，摘着芫荽到鸡窝里寻找有没有鸡蛋。奶奶就在屋里喊：“家遥，家遥，你进来，我有话跟你说呀。”小七说：“前两天大东子结婚，放炮仗给惊到了，这下蛋就没个着落，拿不准窝了。奶奶，你听见咱家鸡下蛋从哪处报鸣的？”奶奶歪在床上，掀开褥子往外拿东西。小七说奶奶你找什么？过去帮忙。老人就攥着两个熟鸡蛋抽出手来。酣畅地笑着，嘴里空洞的只剩下白花花的牙龈根子，和一张干瘪的舌头，被笑脸一托衬，下巴上就显得皱纹特多，特没肉了。奶奶说：“你不用忙着再动火去，我不饿哩，这不送的东西吃不了，我都藏起来了。知道你清晨不吃饭，待会家来还得啃那干巴煎饼，日子久了还不糟蹋身子？快些把这鸡蛋吃了，别教你婶娘看到，奶奶特意留给你的。眼看这就中午，她们又要给我送饭来了，你要是饿，等人走出去，就跟着我一块吃点先垫着肚子，晚上再烧火呀。”小七忙摇头，说早饭他吃过了，那空儿奶奶还没醒，自然不知道。还当婶娘送来的饭不合味口，奶奶没吃好，想着做饭让奶奶垫肚子呢。
　　 祖孙二人都畅快地笑起来，老的笑得慈祥有爱，少的笑得憨态孝顺。小七催促奶奶赶紧把鸡蛋放回去，说他经常不在家，空腹的时候没个人照应，备在空子里再吃。就床下抽出烟叶盒子，卷了一根土烟给奶奶，扭头四下找火。奶奶指着烟叶盒子，说火柴在盒子底下，问：“小六子家里给你说的那门子亲事真不管了？”小七捏着火棒，甩出一波波魔幻的圈圈，抬抬屁股扔到门外去，说：“不行了，人家跟咱不合适。奶奶吸完烟别忘了把火星扔眼见的空地上，看把你的鞋燎了窟窿。”奶奶闭着嘴咳嗽，越咳声越大，终是憋不住张开嘴往外吐痰。一把烟灰洒落在床上，老人便挺得脖子多长，带着喘息声说：“没爹娘的孩子都苦命，现在的人学坏了，讨个烧火做饭的家里人，没有钱不行，没爹没娘也不行。太厚实了人家说傻，缺心眼子；能说会道了，人家又说吊儿郎当，不正干。生个好的家庭，比什么都强。怪那双坑人玩意儿心狠，年纪轻轻坑了老的，又坑了小的，我这大把年纪坑了就坑了吧，别把你也坑了呀！工地上干活的人怎老多，出事的偏偏就是他俩，长了眼睛干什么去了，不看着点吗？”两眼通红，骂完簌簌又掉眼泪。小七劝她烟别吸了，接过来踩到脚下。婶娘挎了提篮，站门外过道里，瞅他转头的机会正摆手。提篮的白包布下，盖了一碗鸡蛋汤用保温桶盛着，两个白瓷碗上下对口相扣，里头是昨夜剩下的青椒茄子，篮子里又放了一双碗筷，两个馒头，小半瓶白酒和一个酒盅。奶奶素日不与婶娘和气，婶娘也从来看不惯奶奶，婆媳之间相互排斥，又不得不依靠生活。
　　 婶娘每次送饭来，万不得已不会和婆婆开口说话，奶奶也冷声冷调，装聋作哑，撇着脸能少看儿媳一眼是一眼。婶娘招出来小七，两人退一步到壁墙后头说话。小七说：“婶娘屋里去吧！上堂屋里坐。”婶娘说她这就得回去，家里锅底下灼着火，正烀猪食，就又说起小嫂子的事来，埋怨小七不懂事，好歹人家出心出力，是给咱家忙碌办事，你怎得不知道给人端口热茶，说句感激话哩？不是你小嫂吵你，你那笨嘴也确实气人，眼看要成就的好事儿，就败在那几句话上。相亲那天零打着的花销也有二百多块的，找个时候，把钱还给人家，到家里头赔个不是呀。小七倒是把这事给忘了，就要去屋里找外套取钱，让婶娘捎给她。婶娘气得瞪白眼，说：“人家吵你不是讨你钱账。你这孩子怎的不开窍呀！人家不是嫌跑动了一回腿脚，没落个好吗？你把亲事说黄了，到头弄得单位的人用那种眼光看她，这边又白费力，不搭理人家，伤不伤人？”说她就不进屋里了，让小七把提篮里的饭菜给奶奶捎进去，下午碗筷放堂屋里，她来取。忙着回家看柴火，走得脚不离地，没几步又回头，嘱咐小七别忘记去道歉。
　　 小七心事重重回房，忘了门口的台阶，脚下狠狠一绊，重心就往前跌下去，趔趄中站稳身子，手中提篮里的碗筷一阵“磕磕榔榔”碎响。奶奶正坐床上打几个生硬的喷嚏，迎着脖子静等上气，眼看就要嚏上来，被撞进门里的小七吓没了。饭菜打翻，瓷碗碎了两个，酒瓶里的白酒撒了一提篮，浓烈的酒味直呛鼻子。菜汁泡湿半个馒头，浸在包布上一小片昏黄的酱油色。奶奶指挥小七先把酒瓶扶起来，去橱柜取碗碟来折换。就问他怎么不小心着点，扭到身子没有？小七摇摇头，提溜洗衣粉拿婶娘的包布洗了，晾院子里的铁丝条上，神智依旧恍恍惚惚地，在想该不该到小嫂子家里走趟的事。他生小嫂子的气，就像小孩过家家一样，只计较在气头上，和自我的一时牢骚之中。他是懂道理的人，苦口良药，本质摆在那里，归根结底，小嫂子的善心不可置否。其实事情早就过去了，意义上他并没有真正怨恨过任何人；若真的要有那么一个人，想必这个人肯定是他自己，因为他恨自己太笨，太没本事。小嫂子今天这出闹腾令他不解由来，整个家族里的人谁都知道，他的本性一直以来就是那样——感激的人和事，恩惠哪怕撑破了肚皮，他只会在心中自捏分寸，嘴上从不会流露。爹娘留下的遗憾，本身就被周晓和小丹揭挑得遍体鳞伤，小嫂子毫无顾忌，又往伤口撒了盐汁，这让她的恩泽光环消淡了不少。
　　 小七蹲在阳光里，胳膊上的洗衣粉水干化，留下一片白浅浅的印迹。他啐一口唾沫，用另一只手指在上面揩擦。奶奶在屋里又骂起婶娘，小七赶紧跑进去劝阻。奶奶让小七叫小叔过来，问问他到底还管不管老娘（母亲），昨夜的饭菜囤了一宿，馊了臭了，晌午又拿来糊弄，这是嫌我死的不够早啊？家里的人（指家里的媳妇）不是亲生的，三儿子也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越说越气，奶奶浑身哆嗦。见小七满屋里转圈，就是不肯去叫小叔，自己动弹着老胳膊拿床头的老年拐杖，要亲自去问问。老人的脾气上来得快，小七急得满头大汗，又怕话传出去让婶娘听到，就关了门，到床前奶奶，奶奶地喊她，说：“昨天我买的豆腐焯了，还搁菜橱里放着呢，要不我多使些香菜炖炖，好入口，来给您压酒呀！拳头大小的笨土豆咱家也还有，就代销店里拿个鸡架来，一锅烀烀，连汤带菜，吃了好消化呢！奶奶，奶奶，您就别为这个生气了，那么大的年纪，再伤到身子可怎弄？”奶奶说：“我死了拉倒，活该我养了一窝白眼狼，想是儿子闺女也有三四个，单单就一个孝顺的不长命，早早跟他爹团聚去了。这都是什么事呀？家里的孩子姑娘，嫁的娶的都分派了，那屋里就装了金山银山，放不下亲娘，狠心扔给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不问事了。
　　 天下谁家有这样的道理？亲生的儿子闺女不管不问，教一个少爹缺娘的孙子来给养老的呀！”说罢，就勾着头哭起来，喊小七父母的乳名，喊小七的爷爷，“哇哇”地给阴间人诉苦。被奶奶悲哀的哭声感染，小七的双眼通红，低声又哄了一会奶奶，等老人闹累了，只顾拿手帕坐那里擦眼泪，自己敞门出去，月台上揩了揩鼻涕，洗净手到屋里切菜做饭。
　　 晚上，小七正给奶奶洗脚，院门“哐当”给人推开，小嫂子两口子风风火火进来。堂哥骂骂咧咧，又撸袖子又攥拳，非要评个理长情短，质问怎么操心就操个生分冷淡，半个好没捞着，人回去哭了半天，一下午不吃饭，胃也疼肚子也难受。没爹没娘的孩子骨气软，小七恐恐慌慌，让他们到堂屋里，又搬椅子又冲水，木头桩子似的绞握双手，心“噗通噗通”跳得平静不下来；由着两口子孬话说尽。小嫂子不再称呼名字，家族里的排辈喊得凶声厉气，“小七，小七”地叫他，良苦用心相诉，气嘤嘤伤得眼泛泪花。人一哭，堂哥的耐性就忍到极限，攥拳头杵得小七连连后退。两人厮厮扯扯，撞倒桌椅板凳，摔碎茶杯碗碟，屋里一片狼藉。小嫂子挺在堂哥前头，插身子隔开肢体冲动，抓了小七襟口，唾沫横飞，讨问对错，问到底是哪里就记下了仇恨。
　　 小七满腔话说不出来，绷嘴憋得头大脖子粗，胸口让堂哥顶得闷闷沉痛，又着脸挨了他两个耳光。小嫂子虽是从中间极力阻拦，但转身扭臂之余，长长的指甲难免划到他的脖子与耳根下。再也忍不住委屈，突然嚎啕一声大哭起来。挂耳房里的奶奶，早就听到动静，拄老年拐杖趿拉着鞋到门口，两口子还没有住手的意思，一个揪着小七的领子不松，质问哭算什么，哭代表理亏。一个怒声怒气呵斥，撑开架势还要再打。奶奶就张口骂起来：“小六子你个龟孙子呀，什么事儿犯着打到家里来了！啊？吃了毒药毒胃毒血，还毒了心了吗？逮着一个不会说话的笨人，两口子掐着脖子欺负。瞎龟孙，你娘不是你二婶步行十五六里路，一天跑三趟都不黑天说进门里的了？这人走了，家败了，你却咬着她的独苗往死里打。心教猫偷吃了？没心没肺的孬孙，看我不打你个畜生东西！”摇摇晃晃，一步迈进门里，手撑着门鼻子，就扬了拐杖打堂哥。拐杖摆动，吓退了要来扶她的小嫂子，咬牙切齿又骂：“你个孬孙媳好到哪里去了，进门里三四个年头，认得你奶奶是哪个？亲事说不成，咱大不了没下次来往了，歪门子瞎心，寻思我看不到你们的诡谋！我这把老骨头儿，走得桥比你们走得路还多哩，用不着你伪心扶我，保你放心，老身板子再熬十年八年还能硬朗，我倒看看你们一家人过个什么好光景！”
　　 小嫂子说：“奶奶你护短，俺们不敢跟你般见识。你也看得清楚，他们兄弟俩闹仗，我是在中间劝架哩，怎么就惹你这么大火气，说那么难听的话？俺婆婆是婶娘说的不假，早年公公可没像家遥那般对待媒人吧！不是好吃好喝也受过俺公公款待？家遥怎样对我的，您没看到吗？”奶奶说我没看到，更气得眼冒狠光，挪步儿张牙舞爪探拐杖来打。堂哥瞪眼小七，气喘吁吁拉小嫂子挡在身后，跟奶奶评理，说：“奶奶看你这短护的。我也是你孙子，就是远了两房吧！你说这偏理的话，不怕传出去邻里笑话。俺们兄弟之间，臭死是一窝，香死也是一窝，小七他不懂规矩，我揍他两下长长记性，总比吃亏在外人手里的强。奶奶守着孙媳妇揭挑俺爹俺娘的往事，我听得都比打了我还难受。你要不再认我是你孙子，你就打吧，打死我不跑，绝对不让别人拉。”往走了一小步，蹲下沉了身子，不卑不亢地倾头教打。老人浑身摇晃，眼里也含满泪水，手脚抖得更厉害，抡起拐杖多高，到底是狠不下心来，就抓着他的头皮挠了两把，发泄心中的气愤。小七跑过来拦住奶奶，试了泪水往挂耳房劝她。小嫂子就疯了，“哇哇”地嚎啕大哭，跪地下抱堂哥的脑袋于怀中，嘶声力竭撒起泼。
　　 叔婶一家人刚吃过晚饭，婶娘正提了饭菜给老人送来，搁门外多远就听得家中鸡犬不宁，慌里慌张赶到门里来。“呦呦”放下提篮，进屋拉小嫂子，问原委，训斥地上的堂哥心里没数，家里人都吓成这样了，还蹲地上不起来！训斥小七送奶奶去屋里，扶不动就背，一大把年纪的人，气出来个好坏毛病，看你小叔大伯不来扒了你的皮。小嫂子见着婶娘，委屈得越发伤心，啼啼哭哭接不上气来，“婶娘呀，婶娘呀”地揭着长短呜呜抹泪。堂哥捡起撞翻的茶壶，对嘴饮一口水又扔地上，接话碴说：“我是远两房，小七是亲的，我是叔伯的，哪个在她眼里不是后辈小孩！？过年过节，我也不是跟着同门兄弟一块，来给大奶奶磕头益寿？她护着小七打我，这不自己分明先摆开了远近？年底我还有没有脸，再来给她磕头了？”
　　 老人和小七刚走到窗外，听这话站住，从窗口往里说：“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用不得你们大帮小派来埋汰我。我家小子打小老实，厚道不会说话，你们都待傻子一样看他，两口子欺负到家里围着打他，哪里我能认下你们这些猫哭耗子的白眼狼。”小七先时觉得委屈，这会儿又觉得尴尬起来，小声说：“行了奶奶，您就少说两句。屋里的灯您何时关了？扶好了墙别动，我去开灯。”撩了一把蛰蛰辣辣，被小嫂子抓伤的脖子，先一步推门进去。婶娘就故意提起嗓门，骂家族里的小子：“大的小的，一个个的都是二十七八、三十多岁的大人了，都还小吗？撕皮裂袄（没有规矩），说闹就闹。改天瞅个好天气，到我家里打，我拿把椅子看着，打不掉头谁也别走！这一家老的少的，净提心吊胆操持为着你们能好，都没了个人样了，明里暗里讹闹。先说好，打是打的事，闹是闹的事，家里的媳妇女眷，谁敢给我碰掉一根头发，我不剜了（她）的心窝子！”老人后抽身子，和往床上架她的小七僵持，凝神仔仔细细听完婶娘的这番话，非要回去问明白，她能剜了谁的心窝子。小七愁闷苦脸，低声哀求，下腰将她抱到床上去，匆忙而谨慎地强行关上屋门。
　　 小七得罪了小嫂子，讨了顿打，婶娘私下里就斥责他活该，亏还是吃在自己的不长记性，和听不进去大人的话上，体面的话不会说一句，那脸上笑笑到底能有多难？兄弟们皮肉一心，打断骨头连着筋，闹就闹了，教小七别记仇，见了面从前什么样，往后还得什么样。唉声叹气惋惜小丹这姑娘好，长相没得说，性格温顺，深讨她喜欢，感叹这般的好媳妇与王家没有缘分。坐在一把高腿太师椅上拨弄电话，当着小七的面儿四处求人，拜问姨表姑舅，嘱托远房边亲，问哪里打探合适的姑娘儿，劳动大伙再多跑腿，成就了好事，功德之恩王家自然忘不了。借机会熟络感情，不免又和能闹得着的表妹姐夫多说一番趣话，巧言应对，问家常，给老人寄托祝福，欢笑中打发云云琐事，撂电话前不忘重点再重复一遍说媒相托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