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敢用“策马”这个尽显英雄本色的词，我还是取“走马”，来说我的“马上梁山”所见所思吧。
　　 一眼就相中了那匹赤色的马。不是伯乐相马，无需眼力，马场上就三匹马，也没得选。相中，不如说一见钟情。
　　 未曾有过“马足绝轻尘”的体验，甚至连“郎骑竹马”的滋味也未尝到，那就有马胜于无吧。
　　 没有跃身上马的快感。我是被出租马匹的马夫扶上去的，心中便有了“扶不起的阿斗”的感觉，不能逞能，这样安全。
　　 手握住马鞍，惊恐之情暂顿。一手试探着抚摸一下赤色马鬃，并非表达爱意，原来我这番操作早被马夫看见，笑我太怯，道：“不是好汉。”我为己辩解，两次登临长城，览尽燕赵大地，算不算“好汉”？马夫定在心中说我是“嘴上好汉”。强作镇静，挺胸直腰，目视梁山，就差一声“驾”，不敢。
　　 戳空怀想北宋当年吧。读《水浒传》，论骑马的好汉，唯“赤发鬼”刘唐可忆。刘唐为劫米救灾，骑着一匹枣红高马，舞动三十六路飞雁刀，与官军血战，不敌，便直奔梁山。
　　 起而为民者配得上“好汉”的名字，那些骑着白马，溜达在通衢逵路上的公子哥，牵马在前，喽啰马侧，前呼后拥，在马上耀武扬威，历史不留影，与尘埃同。
　　 能骑马算好汉？我把自己给否了。刘唐之马，恨不是“的卢”“超声”啊。他的马未必是骏马，赤发赤马，也一派豪气。就像善书者不择笔，善战者不挑马，如今我在马背上做了个样子，好汉情结，壮我梁山一行。
　　 每个时代都有各自的好汉标准，面对人生，有一种勇毅的精神，是好汉的内涵。一个男人，不一定是一个好汉。要成为一个好汉，一定要把自己往好汉的路上赶。不一定体格强壮者才是好汉，做好汉的心思是否可以从心底冒出来，才是关键。抖擞一下精神，行进在做好汉的路上吧。
　　
　　 二
　　 转头之间，山下彩旗如刀临风，啵啵作响。刘欢那首《好汉歌》的节奏让我双腿一夹马腹，便踏上了梁山后背上的那条逼仄的马道。
　　 我不能放过马上雄视梁山的机会。一声“吁”，一个通用的暂停信号给了马夫，也给了我的坐骑。几与梁山平视，梁山，也敢称“山”？海拔百米，当称“丘”吧？可鲁西南一片平川，唯独衬托梁山，梁山又怎么不能称山？我被一个“山”的概念弄得思绪乱了。也许，那些梁山好汉，本来就没有什么靠山吧？所以，即使是一座土丘，也被他们视为巍山雄关。心中有山，眼中才有傲耸之姿，莫叹卑微，卑微也可成山。想起禅史《五灯会元》的话，“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我突然有了较为深刻的认知。阅历沉厚了，经历不凡了，故事多了，领悟深邃了，山的内涵就丰盈了。力拔于天，未必高；蹲踞一隅，未必矮。一座梁山，在那些好汉的心中，若岱宗，似华山，有了信念，山便高了。那时的梁山，在好汉的眼里，比汴京的大庆殿还巍峨。草莽里未必就没有眼界，绿林之中也不乏视通千里的眼光。
　　 站在梁山脚下，我就有了感慨。有历史的山，才有灵魂；有故事的山，才吸引人；能被游人踏响的山，才生动。
　　 脚步印在名山上的机会不多，但有两座小山令我不觉其小。过江踏上石钟山，三步一石，石石留着历史的风貌，刻着沧桑；十步之遥，水石窾坎，弹乐飞韵。也留下了千古之疑，谜语般堆出了山的高度。另一座就是我用马蹄踏响的这座梁山。未留下什么宫阙，也不见什么遗存，所谓的遗存当是今人依据一本《水浒传》重建而成。山不在高，有好汉立足，山便有了高度，刘禹锡不曾吟出，我来补充吧。
　　 半山仄径，也不敷石，更不砌边，始终那么荒芜着，浅草蔓延，碎石碍脚，突然感觉马蹄也应该有点疼。这马啊，一旦骑上去，似乎身边的马夫是多余了，自己便成了马的主人，心疼起来。就像手中的那支笔，一直跟随我，写字万千，总觉得不忍蘸墨了，但又是那么得心应手。
　　
　　 三
　　 山风穿古松，阳光透枝丫。我恨不得自己变成一个古人，不是游客。旁边有照相机轮番摄影的游客，马见有游人挡住了前路，昂首视之，我在马上成了一尊雕塑，供游人拍照。马夫闪在一边，呆呆地笑着。马，曾经是沙场里的一缕轻尘，是壑隙上一道云烟。如今，换了个地方，变成了一道风景。世上的事，总是这般让人难以想象。所谓的英雄气概，不再是马上挥鞭，横槊赋诗了，我喜欢这世上的好，不知马是否喜欢载着游客优哉游哉，我又怕马的速奔功能因此可能退化。不怕，不怕，马嘶叫一声，我读出了这样的意思。盛世之下，愿得时日缱绻。是啊，即使还想驰骋，我们还有几个无际的草原。
　　 马夫似乎也看出了我的想法，道，我们这是“走马梁山”的项目，草原驰马，那才来劲。“走马”，在古籍中是“跑马”的意思，如今的“走”是步量。古今之间有一道坎，古人活着会笑我们如此“走马”。古道松老，山间风闲，适合走马。登临梁山，意不在山，反而被马驮走。自叹离题，走马也走神了。还是想梁山好汉骑马，那一定是仓皇和得胜夹杂的感觉，也许返回梁山大本营，才如我这般情调，一处草野，藏了马蹄声声，一条羊肠印着了另一匹马的足迹。如今，我把骑马当游趣，不必披甲持戈，飞身上马，不必附身冲阵，嘶鸣旷野，剑击长戟，锤砸铁盾。“古道西风瘦马”毕竟是满含悲怆音符的一道灰色的图画啊。少了一项技能，多了一番缱绻之趣。马蹄声声，踏响了一段历史，我由衷地感觉时光的好，不弃一路，不舍山川，不择山泽，不抛无名。
　　 马夫告诉我，当年的梁山老二卢俊义就是骑一匹叫作“玉麒麟”从此古道夜赴高俅的“鸿门宴”，喝了毒酒而落马丧身。是故事，也提醒着我。这是一条上山的路，下山不从此路。这是民间传说。这里印着一条“一去不回”的人生轨迹啊，历史沉淀在一路上，仿佛一本书，打开一页，都是生动而令人惊叹的故事。
　　 尽管风轻云淡，但一匹野马，脱离不了“背水一战的绝望”（赵兴华《野马》），它无法驮着我闲逛梁山，马，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哀，又可以成为一个时代的幸运。
　　 马，在那个时代，无论名字如何美好，不管是白马还是黑马，都无法成为“王子”，承载着的不会是一帆风顺的人生。
　　
　　 四
　　 梁山好汉，并非不喜骑马。读《水浒传》，骑马好汉不多，除了刘唐，三五人骑马，让我有了猜读。骑马走官道大路，盘查索检，梁山身份，戴罪之身，骑马招摇，过街不行，怎敢过市？一匹匹马，送走了战争，迎来了文明。从长安的兵马俑到梁山的马雕塑，那是文明的记号，也刻记着文明的阵痛。我理解了，那些马为何有着芳名佳号，快闪过隙，在历史的册页上掠过一个飞痕。
　　 历史不能重复，也不能改写，旅游路线可以重新设计。突然有游客骑马下山来，与我打个照面。
　　 “狭路相逢勇者胜”，一句成语冒出来。我错了。“枪口永远不要对着自己人”，我不知哪来的飞身之功，跃身下马，牵马入林，目送那匹下山的马。马夫说，上山马让着下山的驹。这是相逢的礼仪。我获得了一次隆重的礼让仪式，迎来马上游客的一次温暖的回眸。
　　 梁山聚义厅下一片空地，朋友说，这是“杏花村”，不见杏花红，但有老柳一株在悬崖之上。马夫扶我下马。我不是来聚义，是观景的。不想直入梁山的主题，就站在这里，怀千年史迹，揽宋时山风。
　　 难怪战马难登梁山，原来北宋之前，这里称作“八百里水泊梁山”。黄河决堤，沃野成泊，纵有马匹，不能水上。难怪《水浒传》才能够描写，“周围港汊数千条，四方周围八百里”；“山排巨浪，水接遥天”。我像一个顽童，宁愿给马夫加个零头的价，骑在马上，围场看这八百里水泊光景，还原那时水泊风光。
　　
　　 五
　　 当年黄河故道不故，行洪的巨兽不再狂野，规矩地顺着那条高高的河床，宛若一匹被驯服的野马，东流入海。想起十多年前黄河泛水，我就住在朋友马文生的家里。他是梁山小路口镇马家河村人，是村书记。本来约好当日“走马梁山”，因夜有暴雨，水涨黄河。那一晚，我们置临时篷帐于黄河大坝，时而起身巡视，检查有无渗漏点。他得到信息，说梁山景区关闭，全力以赴抗洪。那一次，我“走马黄河故道”，留下了不一样的“走马”体验。
　　 记得他的老家正厅一幅对联，置于中堂壁上——
　　 有黄龙蜿蜒千里意在探访八百里水泊
　　 无骁骏绝尘一路情愿驻足两千亩梁山
　　 他说，这是“龙马精神”。他姓马，有龙护佑。是啊，看看人家屋舍在黄河大坝之下，一条黄河在头上，如此吉祥如意。
　　 骁骏因情而驻足梁山，我还骑在马背上干什么。马夫始终跟随着我，或许生怕我一声“驾”就往那八百里水泊沃野里冲去。世间沧桑，千年巨变。生活在这块沃土上的人们，如今安家乐业，一片太平景象，真的可以纵马巡礼，一日看遍齐鲁沃野。
　　 让那匹枣红的马歇歇吧。马夫将马拴在那棵古柳上，一支烟，袅袅的烟圈陪着安静的马。
　　 古柳，是否还藏着宋时梁山好汉的声音？有多少匹马成为古柳的伙伴，不知。柳树的干，黢黑而开裂，粗糙的树皮仿佛是布满了历史的皱纹。文明总是会被遗存下来，就像这棵古柳，历经多少年，还那么葱茏，战火和厮杀，都无法让它死亡。我再一次相信，这里曾经靠近水，柳是水生的，水曾经给了柳安身的条件，即使流去，也还是会让滋润过的地方长出葱绿。
　　 古人如果站在柳下，难免生出折柳送别的情愫，岂不知，柳风摇曳，柳枝依依，也会让人生出绵软缱绻的驻留之意。它曾听到了梁山好汉“一声吼”的壮怀之音，也曾目睹过黄河泛水八百里的荒凉。如今，它再度系住一匹马，有人再度坐在其下，但不是为了一场战斗，而是为了让马好好歇息，再赶一趟山路，再挣一趟路钱。
　　 我多么希望这棵古柳，有知，知情知性，可以只系住往来送别的马，系住游山累了便在此小憩的脚步，系住那些马夫的美好日子，就是不能再系那些叱咤风云的战马了。
　　 古柳，在守望着这座山，守望着迎接着每一位游客，守望着欣赏着齐鲁大地。从聚义厅下来，我就坐在这株古柳下，和那匹马一起。
　　 古柳，系住一匹马，系不住我由远及近的情思。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走马长安”，掩饰不住新科的兴奋。我“走马梁山”，去阅读一部沧海桑田的书。
　　 忘记了，没有给那匹枣红的马一个名字。
　　 的卢，绝尘，翻羽，腾雾……形容词都被古人用光了，我就给个朴实点的名字吧，叫“走马”。他年再去，但愿我还会找到那匹马，再来一次“走马梁山”。
　　
　　 2023年4月1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