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科尔沁沉默的歌者(散文)
一
当行进在科尔沁大草原深处,大约千里之远,我突然问同车的伙伴,看见了草原上的那些沉默的歌者了吗?我指的是石头。
据说,在敕勒川、辉腾梁、乌兰图格、希拉穆仁、锡林郭勒、呼伦贝尔等大草原上,石头石山,算不上什么稀罕,而在科尔沁草原,石头是珍稀。一路挺进,有牛羊与我相视,草原春风拂我的脸,但我仿佛还听到了石头的低吟,确切地说,是不时地跃入眼帘的石头,在苍茫的时空里絮絮而语,石头构成的“敖包”,在唱着踢踏的歌,我把他们称作科尔沁的歌者,不过,这种沉默的歌咏,我听得见。
沉默不是它们的样子,而是一种对草原一往情深的气质。
科尔沁在内蒙古众多草原单元的最东侧,也许,是最年轻的草原,还无法形成歌者的队伍?那些沙粒,需要历经多少亿年才会成长为石头呢?我宁愿相信石头是沙粒长大而成。因为我目击之处,没有采石场。
行进在国道334线上,我在极目远眺之后,注目路与草原衔接处,希望能够发现几粒石头,我想把这些“歌者”作为礼物带回去,和我老家的石头放在一起比较着,也让它们做一次真正的穿越相会。但我失望了。
我还是相信,古都长安,一枝荔枝有着精彩的故事;那么科尔沁草原的石头,一定有着神话。这样的类比,是我在草原深处获得的。
是茫茫草原的草窠潜藏了它们?风吹日晒,石头裸于外,草要护佑着这些沉默的歌者?我多么想下车跑进草原,翻开草窠,我想拜见这些歌者,它们的舞台应该更光鲜,应该有像我这样的听众,为之喝彩,为之击掌。或许,它们不习惯那种捧场吧,因为它们是沉默的,张扬并非是它们的性格。它们属于草原,我未必邀请得动,它们愿意和散落于草原的寸寸阳光作伴,阳光就是它们的音乐,它们在歌唱,我怎么能去打扰呢?它们一生只为草原讴歌,草原也是它们的激情之源,也只有在草原,沉默,才显出气质和魅力,因为它们懂得,歌者的存在就有一种不息的歌声。
朋友打断了我的思绪。“科尔沁的小学生放假写‘安全公约’,第一条一定不是‘不乱扔石头’……”是啊,不是没有,而是草原人把石头作为一种图腾崇拜,要写“公约”也是“保护石头公约”,就像追捧一个心慕的歌星。
二
或许,它们是名贵的“戈壁石”?戈壁石属玛瑙质类,是经过几千万年的风沙打磨,去其棱角,成于圆润。我想,科尔沁草原的石头暂时还未修炼成如此名贵,但我相信,这种修炼一直在坚持,否则,草原人怎么会称之为沉默的歌者呢?沉默,并非无言,而是以虔诚而存在,尽在不言中,而一切又都在气质风度之中。安于风化,沉默地接受着自然风雨的洗礼,这样的沉默,才是价值的所在,唯其如此才可以进化为“戈壁石”。我相信这样的进化史。我更相信,无论怎么进化,这些沉默的石头长什么样,都是“歌者”的样子,石头所形成的飞禽走兽,风景意象,都可以和一个歌者联系起来,歌者有声而不在于其形。
早年我曾在张家口奇石市场听到摊主对来自内蒙古草原的石头的评价,具体内容忘却了,但有一点至今还清晰,他说,那种被风化之后的硬度,是所有奇石无法类比媲美的。哦,成就一块奇石,何其难也!内蒙古草原之石有着如此高贵的身份,令我刮目。接受漫长风雨洗礼,才是石头歌者的底气啊。据说,有一种石头被称为“沙漠玫瑰石”,我觉得命名为“风雨玫瑰”更是名实相副。安于角色,不急不躁,才成歌者。
习惯了以石围岸的风光,突然觉得贴近国道的科右中旗翰嘎利湖,有着特别的好,毫无遮拦,闪亮入眼。好像拒绝那种繁冗的布局,湖边只有散落的树木,黄榆、五角枫等,将稀疏的影子投射近岸的水中,剩下的空间属于岸边的草。在我的家乡,湖泊周围堆砌着无数的奇石,赤山石岛红,伟德山青石花,临朐北太湖石,奇状嶙峋,百般仪态,而科尔沁的石头哪去了呢?这令我发生了猜测,或许,那些石头沉入湖底,为了和湖鱼来一场舞蹈?石头是歌者,它们为鱼儿演唱着什么?可惜我想不出是什么长调(蒙古语发音为“乌尔汀哆”,意思是长歌,是游牧民族独特的演唱形式,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鱼儿在听,我没有权利,未购买水族门票。草原是辽阔的,妆点草原湖泊的一定也是简约精粹的,不知如此理解,作为“歌者”的草原之石是否同意?
我一直不解作家迟子建在《寻石记》所说的“要做山上的石头听风雨,要做水底的石头亲吻鱼”的想法,原来在草原上,这样的想法那么逼真,概括那么恰当。这还是石头吗?我觉得是风雨之中“歌者”的样子。歌者,不是出场的炫耀,而是安分与坚守。
三
寻遍草原,极目远眺,我未见石头一粒,却在沿途看到不时出现的“敖包”,敖包主要是用石头堆垒起来的,相当于我们熟悉的“祭坛”,用于镇鬼敬神,护佑旗民。那些石头,据说有的不下千里,被蒙民怀揣而至,堆于敖包。如果蒙民出行,凡路途经过敖包,一定要举石其上,他们为寻得一块石头而辗转草原,最好的礼物就是石头,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啊,但这就是石头崇拜。石头,在蒙民的怀中焐热,蒙民将自己的温度传达到石头上,石头歌者的吟唱也就有了温暖。同样,他们也应该相信,人与人彼此温度的传递,才使得身处辽远草原的距离立刻被拉近。这是一种习俗,更是一种人文文化,在宗教的世界,一切都被染上了虔诚的色彩。我听说,敖包也是一种路标界标,蒙民是为了后来者不迷失行进的方向,举石堆上,都要念念有词,其辞应该是祈祷一路风顺之意。车行,我频频回首,远望敖包,我也想听垒起敖包的石头对我们一路吟着什么样的歌谣,因为草原之石是一个慷慨的“歌者”。
草原上的马头琴、“活不思”(四弦弹拨乐器)、“雅托嘎”(蒙古筝)、四胡和胡琴,都无法演奏史诗般的英雄乐曲,唯有敖包上的石头,才成为真正的“歌者”,那些英雄的声音,在乐器上,稍纵即逝,而能够留住草原英雄声音的,唯有敖包上的石头。有人说,一个敖包,可能有着几千年前的石头,这才是活的传说啊!曾经的“歌者”在敖包里安寝,相继的“歌者”在传承,这才是“声声不息”,听一首草原之歌,悠扬沉醉;连贯地听,那种荡气回肠经久不息的韵律,就想把自己也放进歌声,也想成为一个伴唱的“歌者”。
导航的应用,在茫茫草原,完全不能取代“敖包”,因为导航少的是温度,更没有故事。我想,若奉送一个导航元件,来换取他们敖包上的一块石头,怎么样?他们一定会大惊失色,这是可以等价的么?信仰是生活的底色,不可随意改变。换取,看似一个交易,但是否定和破坏,是对“歌者”的亵渎。更有意思的是,小小一块石头,完全可以成为蒙民青年的定情信物,我记得那首《敖包相会》的蒙古族歌谣,就是唱他们以石相约,订婚终身。这与汉族对爱情忠贞的坚持所说的“海枯石烂”“山盟海誓”有着惊人的相似。大海和山石,都会为之讴歌,所以才如此表态,如此寄托。他们也同样相信磐石的硬度,相信石头这位“歌者”所给与的深情祝福。
我没有走到敖包的跟前,但我知道那些构筑“敖包”的石头,一直具有不惧沧桑的平和表情,接受着蒙民们的膜拜和赞美,依然表现出恬然,不惊不惧,不喜不燥,沉默而歌,一唱千载,歌声不息,淡定从容,这些词语都是给歌者写真。
五色经旗,猎猎雄风,敖包的石头,是被推举到高高的舞台的,敖包之巅竖起了三支“玛尼杆”,我习惯用沿海的风物来理解,应该就像一艘航船的桅杆吧,不过,玛尼杆是一种信仰,于是,堆垒敖包的石头,终年为自己的信仰而歌,那些风情小调,太轻佻,歌者不吟,那些流行的歌曲,内涵太浅,歌者不唱。草原的石头啊,你让我刮目相看,我突然觉得,石头歌者就像是从我们的《诗经》时代走来,“渐渐之石,维其高矣”,由此看来,汉蒙文化有着惊人的同源。
大巴车经过一处“嘎查”(村屯小镇),我突然发现一座独立的蒙族民居的一侧砌着一道短矮的石墙,并非原始才那么显眼醒目,我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那些砌墙的石头如拳,也有的像一面砚台那么大,环顾四下,我没有发现石矿之类的开辟痕迹,从何而来的石头?又不像是一家一户所有,众人为何在此建墙?石墙约一米高,且并未圈起封闭,那石墙又有什么用处呢?石头的花色不尽相同,褐色,青色,白色,掺杂着,是因为喜欢这些石头不同的色彩?是要搭起一道永固的彩虹?这不是一场考试,而是思维处于极度活跃的时候,我喜欢这些问号填满我的脑海,更像一把把钥匙,让我想求索答案。
我模仿着给石墙一个蒙语的名字——“玛尼墙”,也应该是一种信仰的标志吧?石头的价值,在我的家乡,是为了砌墙建屋,我为了割断开放与封闭的空间,而在科尔沁草原,在一处嘎查,石墙应该是嘎查蒙民心中的一座长城,是一位可以给蒙民带来吉祥安宁生活的“歌者”,歌唱幸福,歌唱信仰。此时,那座长若20米的短墙,仿佛就是一架“石琴”,弹奏出动听的音符,音符有着很强的穿透力,飞进了我们的大巴车,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给了石墙。
于是,我理解了把“歌者”的雅号送给石头的含义,沉默是石头,信仰并未沉默,始终在维系着一个民族的和谐。我多么像跳下车,寻一位老者,向他请教,让他讲述“沉默的歌者”的故事。我是一个匆匆的行者,与石墙只一面,即使听见了吟唱,也就是一两句歌词,怎么能深刻理解歌者所吟呢?我只能揣测,生于这个嘎查的蒙民,是否都有义务,要怀抱一块石头放在墙体上?如果是这样,石头就是他们的第二个身份了,也是名副其实的歌者。在蒙地,有人说,天上的星星,相对着草原上的每一株草,每一块石头,如果是这样,他们是把无数颗星星拉近,拉到他们的眼前,堆垒成星星墙。身份可以卑微,地处可以偏僻,但从来不乏梦想,不乏对未来的憧憬。求学时,曾涉猎一点蒙古文学,略知在蒙古民族的史诗中,石头是生命的母体。所以,我的理解,没有离开这个论断,既然蒙古小说里的主人公可以在石头里怀胎,石头会唱歌就更不足为奇了。
四
这个世界,永远都有我不能弄懂的东西,但这更增加了我求解的兴趣。就像当年我求学时,读着没有一句注脚的《诗经》,但并不影响我对诗经美的感受。那些草原所见,总是一个个问号,在心底跳跃着,激发着我的求知欲。确切地说,我是最想弄懂这些“沉默的歌者”,哪怕懂得了歌词中的某一句,我都会为之兴奋,令我想惊呼,这种感觉,不是所有遇见的风景都有的。
疾行国道,穿越草原,视觉受限,不能全面捕捉草原上的风物,尤其感到心中堵得慌的是,我不能解读清楚石头歌者,影响了我对歌者的认知深度。
进入草原山丘地带,山丘的半坡出现一道滑坡,裸露出红褐色的石块,哦,草原之下,潜藏着多少歌者啊!这是被雨水冲刷所致,但不见继续开采的痕迹,为什么?那些石块依然贴着山坡,我宁愿做这样的理解——它们是刚刚崭露头角的“歌者”,并不因为千万年的深埋覆盖而急于走出来。保护草原,保护这些歌者,应该是蒙民的自觉。所以,我所见是科尔沁草原,就像一面硕大的起伏无边的锦缎,没有破洞,没有裂纹,更没有剪断。
沉默,是一种无声的力量。石头和小草一样,拥抱着洒向草原的光芒,它可能也要呜咽,也要悲怆,但始终以清润而磁性的声音,唱着从容的歌,它看似孤独地坐在草原上,但它有歌声相伴,草原的风,可以吹赶石头慢慢地行走,移位,但每一步都有歌声伴奏。
我们的“石器时代”早已远去,而科尔沁草原的“石器时代”还是那么生动。因为这里的石头,每一块都是歌者,尽管是沉默的。
2023年5月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