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了几天假，他专程回到小村看望娘。
　　 小半年没有见面，发小皮四和牛二闻讯跑来一起喝酒。三个人相互拍着肩膀，海阔天空地扯。他连说带比划：去副转正，天天有人请客，海之蓝，五粮液。皮四咂咂嘴巴，听得入迷；牛二眼睛瞪得像铜铃，直翘大拇指。
　　 娘坐在旁边，面色凝重，不时轻轻叹一声气。
　　 第二天吃过早饭，他边收拾东西边对娘说，晚上有饭局，我必须动身回城里。娘拎着大袋子腊鱼腊肉，说她想进城看看，你带我去吧。娘已经年近花甲，还没到过县城，更别说去省城。他满口答应了。母子俩村口坐车，颠簸一两个小时，到达他上班的公司门口。他没跨大门，径直走去对面“湘缘居”饭店。他尽量放缓脚步，娘努力跟上，还是落下四五米。
　　 大厅里人满为患。他们刚到门口，服务员热情迎接进“蓝宝石”雅间坐定。准备点菜，手机欢快唱了起来，他接完电话，座位上空空的不见了娘。服务员说大娘出去了。他随即跑去大厅，不见娘踪影；又跑去走廊，娘正站在出口向他招手。他责怪娘到处乱跑，以为还在乡下呢。噪音太大，不知道娘听清楚没有，反正他脸上写满怨气。娘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说，现成的鱼肉，不如回你宿舍，娘做给你吃。他说别人买单，不用自己掏钱。
　　 席间，服务员轮流给他和几个朋友倒酒。娘如鲠在喉，扒了几口饭，悄悄去前台结完了帐。跨进公司大门，他对娘说既然出来了就多住些日子，吃住在饭店，随叫随到。娘放心不下家里的鸡鸭，不想久留，提出去他宿舍坐坐的想法。看到满柜子他嘴里说的那种酒，娘十分惊诧，电视里经常见到过，这些酒价格昂贵，一瓶抵得上千多斤稻谷呢。她问他这些好酒哪里来的？他说送的人多呢，供货商，外包商。娘加重了语气，退还人家吧，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不以为然说，不就几瓶酒嘛？值得大惊小怪。他故意转移话题说，晚上带你吃海鲜。娘焦虑不安，站到阳台上吹一阵凉风，下楼坐上回家的班车。
　　 过了两天，他主持部门会议。邻居牛二叔来电话，说他进城看望小孙子，你娘给你捎来一袋子食物，过来拿一下。他写上地址委托手下去接。手下转乘两趟公交拎回来一袋子煮鸡蛋。他眉头一皱，随手扔给手下说你拿回家当晚饭，要不扔掉也行。又过了两天，他躺在被窝里玩手机。邻居朱五哥发信息说：昨天回乡下给老爸过生日，你娘给你捎来一桶糯米酒，记得过来拿。他直接了当回复说你留着喝吧，扔掉也行。他给娘打电话，我这里什么都有，你留着自己吃自己喝。娘说蛋是自家母鸡下的，酒是娘亲手酿的。以前你最喜欢吃最喜欢喝，也最养人。他生怕娘听不见，提高嗓门喊，我这里什么也不缺，全部白送别人了。
　　 一个星期内，娘果然没捎东西来。他猜想娘肯定想通了，儿子天天吃香喝辣，不用操心挂念。他每天不是有人请去外面饭店喝就是有人拎着酒菜上门喝，成天轻轻飘飘像踩在弹簧垫子上。娘拨打视频来，他要不醉醺醺的前言不搭后语，要不干脆手机对着满桌子好酒好菜炫耀，好不逍遥快活。
　　 一天下午，他盼着早点下班出去喝酒，领导打电话给他，硬生生扔过来一句话：有人举报你收受别人礼物，胡吃海喝。
　　 他的心凉了半截，垂头丧气回到宿舍，一个人喝起了闷酒。自己没有和谁红过脸结过怨，谁会跟自己过不去？他想不出举报的人到底是谁。
　　 屋子里冰窖一样寒冷，他颤抖一下，又打了一串喷嚏。
　　 娘拨打微信视频，他按下接听键，装作若无其事。
　　 隔着屏幕，对着话筒，娘说，儿啊，娘捎煮鸡蛋，糯米酒给你，希望你回头。可是，这些东西已经唤醒不了你。
　　 他目光躲闪，不敢看娘。
　　 娘一字一顿说，儿啊，不要怨恨娘心狠，娘举报是在拽你，如果任由你越陷越深，到时想拽你也拽不住。
　　 娘！他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