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往事堪回首(小说) ——一家人
事情发生在2014年。7月4号,打工仔来了一个电话,说他有一个肩膀骨疼,三四天后想回家里看医生。我一听马上就问他:“很疼吗?如果很疼,今天就可以回来。”他说不太要紧,要迟上三四天再说。把这句话反过来,也就是说三四天后如果疼痛减轻,那就不回来了。至于现在告诉我是什么目的?是征求我的意见,是在提早告诉我,如果三四天后他的病情不能减轻,他将回家里看医生,让我心里有个预防。
“那么,你现在在那里做什么呢?白白地坐着吗?”我问。他说:“不,我仍在继续劳动。”
“你不是很疼痛吗?怎么还能继续劳动?”
“我以为我还可以勉强将就着去劳动,如果能够抵抗下来,我就节省了这一趟的坐车钱,与返回家来的时间。”
“如果你不仅没有抵抗好,反而蹉跎重了,那又该怎么办?”我问。
他说:“不要说了,实在不行了好再说。”言毕,不给我反驳的机会,就把电话迅速挂断。这我知道,他虽不善言辞,但他很倔强也很吃苦耐劳。不过他既说了不要紧,这就让我又有了一些些安慰。他如说很要紧,那将会使我马上就惊慌失措。要知道,那些年他是不常常往家里打电话的,因为我们要过时光,我们心疼那几个电话费。
三四天后我再次询问,结果是肩膀的疼痛度并没有减轻,而他也仍旧继续在劳动。我就问他为什么不归?他说不正是卖砖的旺季吗?砖厂里人手紧缺,包工头不许他归。“可是健康总比金钱重要,我们家虽然贫穷,也还不需要你不顾生命,顶着疼痛也坚持去挣钱吧?”我就这样咆哮了他。之后,本以为他会马上回来。可是又过了三四天,他还是没有踪影。于是我不得不低下头,再次去催赶他。因为我都不知道,在这个卖砖旺季里到底是包工头不允他回家,还是他贪挣工资,不舍得回家?一问才知道这一次确实不是他不想回,而是他想在回家之前,同时也先从包工头那预支到一些工钱,因为不是要治病吗?如果没有钱,又拿什么去治疗疾病?然而每当他去提钱,工头总是说现在没钱,总要他再等待一些日子。
他考虑得倒还蛮周到的,他知道看病需要花钱,然而他却气得我掉下了眼泪。我甚至怀疑他没对工头说过,他要钱是为了看病,他回家也是因为生起了疾病,难忍疼痛。他说他都向工头说过了,都说了好几遍了。既然你都说了好几遍了,那么工头为什么还不给钱,而且也不允许你马上回家?于是我命令他:“即使工头不给你一文,即使我卖了房子,我也要先为你治病。至于路费,你可以先向工友们转借一些。”
回来后,他已经不只是肩膀疼了,而是一整条右手臂都在疼,连同两根右手指也一并麻木了起来。一回来的当天晚上,就痛得他彻夜难眠。然而我们必须等待黎明。到了第二天,我就马上陪同他,我们俩一齐乘坐客车去医院。然而这已经是7月14号了,离他初发现疾病,已经又过去了十来天。到了医院一检查,居然不是我们所料想的那么简单,居然不是过于劳累或者是跌打损伤,而是我们做重体力劳动工,人人都畏惧的那种颈椎病,而且是骨骼变形,骨头增生。紧接着就是借钱,花钱,住医院。
在病房里,同是颈椎病的病友们告诉我这种病是治不好的,保养它的唯一方法,除了固定吃药以外就是从重工改为轻工,更甚者就是短期以内避免体力劳动,改为别的生存和生活方式。既然这病是治不好的,既然即使能够治好,我们也花不起那份钱。我们在医院只住了一个星期,等他把严重疼痛控制到他能忍受得了,我们就办理了出院手续。让他在家里一边慢性地疼痛,一边等待疾病的自己康复。而我,则每一天都如履薄冰般地,战战兢兢地陪同着他,唯恐一个不小心,就会把他丢失了去。
出了医院后,这件事我本想独自承担。如若我不告诉别人,就只需要我一个人掉进冰窟,我以外的其他家庭成员,就依旧能风平浪静,永沐阳光。然而长女正面临高考,次女正面临中考。尤其是大女儿,她的分数线足够得上一个好的三本。并且据她所说,这都是她考试时发挥得不够好,若发挥得够好,还能考得比这更好一些。成绩虽然不错,但她体恤贫穷,体恤我们家一贯以来的贫穷。她也知道我们根本供她不起,所以她就主动放弃了三本,她想补习一年后,再去冲刺一个二本,读二本的话,不仅比读三本少花很多的钱,而且也比读三本更加理想。而且是她有这个把握。她这点小心愿,如果她爸不是这场颈椎病的话,我们一定会努力而为的。事实是就算在从前,她爸除了搬砖,除了干重体力活什么都不会做。如今又得了颈椎病,从此后他不仅面临失业。即使他痊愈后还能劳动,他的劳力也只能是从前的一半。他的收入已再不复从前可比。而我,除了长年都需要侍奉我生病的母亲,我只会种地,种地的收入又那么微不足道。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妇女,我没有别的支援,我还有一个正在读小学的儿子。
我本想化为雨伞,仅凭一个人一根心,就为一家人遮蔽住风雨。但在这么非常残酷,非常严峻的条件之下,我又怎么能遮蔽得了呢?儿子还小我对他说了也没有用。无奈之下,我对两个女儿说:“我们现在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让你弟弟继续读书,也把你爸爸保护下来。让我们虽薄弱却共同存在。要走这一条路你们就得多承担一些生活的辛苦。另一条路是你们不管家人,你们继续去追更高的学历,把你爸病死或者累死。而弟弟连个初中文化都没有,他如果连个初中水准都没有,他将来根本无法在社会上立足。”
两个女儿回答说:“我们宁愿辍学,宁愿从现在就去打工,也要继续让爸爸治病,也要继续让弟弟读书。”看着女儿泪流满面,他爸一边为女儿拭泪,一边说:“我这不还好好的吗?何必把事情去想得那么悲观?”最后,我们大家一致决定,让长女选一个好专科去读。因为她的岁数最大,专科既省钱,专科的教程又短。她一旦从专科出来,就能自己照料了自己了。在能力不足的情况下,我们先托起一个是一个。一旦她被我们托起举成,那样,她就再不必搭在我们这一条破船之上,若有一个不小心,就有彻底沉入大海,被风浪吞没了的危险。不这样选择,不做自救,又能如何呢?要知道我们没有富亲戚,大家生活得都不容易,即使去借,我们向谁去借?
商定好之后,我和她爸的内心里都十分愧疚。要知道,在姐弟三个里,她不仅特爱学习,而且从小学到高中,一向优异,是人见人夸的好学生。于是我就问她:“君儿,你不感到委屈吗?”她回答说:“不委屈。”“怎么个不委屈法?”她说:“专科不是只读二年就转入了实习吗?这说明我可以很快参加工作。只要我能工作,能挣钱了,不仅可以帮爸爸养家,助供弟弟妹妹,而且就连自己想继续去深造,也不是没有可能。”说完,她的脸上还露出了云开日出般的笑容。这样我们那紧绷着的心,就也跟着她一起晴开来。
女儿,原本我只想让你们明明白白去迎接艰难,这比让你们糊里糊涂就被命运击溃,要强得多。没有想到你们却这样坚定,这样坚强。我从你的心情里不仅看到了你对爸妈的孝敬,你对弟妹的爱护。也看到了你对自己的毫不放松。在种种困难之下,你都没有改变方向,你只是稍稍微停顿了一下,你只是做了一个斡旋,然后,就又努力地,向着既定的目标飞去。
那一年,长女只有十九岁,次女只有十六岁。她们都还只是个孩子,但她们,却已都能和成年人一样,去全面照顾家人,去全面决定事情。女儿,你们在对待这次事件里的态度,我不仅看到了我们家的未来,也看到了一个已经奔跑在未来的,英姿飒爽、朝气蓬勃的你。在这一次事件中,我对你们俩,有百分之百的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