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秋】生南国兮(小说)
冬风虽冷,吹不灭军营篝火;军旗招展,诸侯咸聚鸿门野地。军帐延绵,望不到的烽烟战场;月光如刀,割不断的家国情怀。大帐之外,诸侯各军军旗并列;大帐之内,图上河山英雄无限。
项羽坐于大帐正位书案之后,帐中火盆热焰红光,烛火在寒冬中摇曳,项羽在地图上沉思。此时,范增缓慢走来,白发银须,风吹衣裳贴紧身体,显露出他的瘦弱单薄,摇摇欲坠。
范增进入大帐,随意拱手行礼道:“将军唤老夫何事?”
项羽起身,走向范增,笑道:“亚父还生气否?”
范增叹息道:“言不听,计不从,为之奈何,唉……”
项羽继续笑道:“亚父是否仍为不杀刘季而怨吾乎?”
范增神色立刻变为愤怒,接着又变回无奈,道:“吾早言之,沛公志大,气为龙虎,将军一念之仁,今日不杀,必为大患!”
项羽笑脸扶范增入座,范增坐下后,严肃说道:“刘季原为沛县一亭长,幸遇天时,怀王错信,诈入关中,杀与否,于今而言小事矣,亚父可知?”
范增已显得有些急躁,道:“岂能不知!然沛公先入关中,比之诸侯,功为最,后患亦为最!”
项羽道:“亚父应知,杀之可除后患,然则眼前之害如何?”
范增道:“唉!今日若杀沛公,诸侯立时哄乱,诸将皆反,何成大业!”
项羽道:“亚父可知籍之疑虑?”
范增道:“将军何虑?”
项羽道:“陈胜败亡之际,亚父往说叔父,陈胜败固当,不立楚後而自立,其势不长;项氏世为楚将,楚地诸将多归附,为能复立楚之後也!时至今日,亚父心中是否与之前有所改变?”
范增道:“将军所虑,臣稍安也!然终至于此,时也势也!陈胜先首事,诈称公子扶苏、项燕,自立为王,号为张楚,天下云集响应,后陈王战不利,秦嘉立景驹为楚王,项梁公以秦嘉背陈王而击之,非项梁公信陈胜诈言,亦非心属陈胜,乃时之势也!”
项羽在范增身旁坐下,道:“亚父详解!”
范增道:“六国之中,楚地最广,楚人亦众,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怀王入秦不返,楚人怜之,加之‘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之言,陈胜号为张楚,可得楚之军,可王楚之民,故其势大,因其非楚后,公子扶苏、项燕乃诈言,故其势不长;若彼时项梁公不立楚后而自立,便不得楚地诸将,亦不得楚地之民,必势弱而不长久;况诸将亦可自立而王,楚地祸乱更甚;若诸将立楚后为王,项梁公往附则功亏一篑,不往附则自绝于于楚人,更自绝于世之楚将之名也!”
项羽道:“而今如何?”
范增道:“将军举事除暴,斩将夺军,破釜沉舟,救巨鹿,杀苏角,虏王离,烧涉间,降章邯,可知将军志高,而今将军西入关中,诸侯皆服,以为上将军;然则怀王乃项梁公与诸将议立,楚军西向,亦奉怀王之命而号楚之名,猝然废之,诸将必反,楚军必乱,列国必群起而攻!”
项羽沉思片刻后,道:“而今我为纵长,诸侯皆属,然诸侯心思各异,诸军号令不一,比之诸侯,楚军兵少,籍力弱,不可效始皇一天下,然否?”
范增道:“然也,秦自孝公变法,奋六世之余烈,积百年之国力,一天下十五年将亡,况将军乎?”
项羽道:“可效武王,建周公之制乎?”
范增道:“不可,武王以周王之名将兵,合诸侯而灭商,实为天下诸侯之首;后周公代行王事,作礼而安天下,亦不能废成王而自立;今诸侯诸将,或有呼将军项王者,然王何地?都何城?号何名?楚地之王仍未怀王,将军亦属怀王之臣;且楚军少,诸侯军多,何以号诸侯以为天子?”
项羽无奈,叹息道:“今怀王不可废,诸侯势大,奈何?”
范增道:“将军若灭秦归国,怀王必怨将军杀卿子冠军而自代上将军;诸将各归其国得封,何以感念将军破秦之功,内外如此,何成王业?老夫思之,今可封诸将之位,彰各军之功,如此便可得诸侯诸将之力,或可弃怀王以成王业!”
项羽道:“何以谓之弃?”
范增道:“弃者,非废也!可尊其位而虚其实,分立诸王,共治楚地!”
项羽道:“分王其地后,其国无存,如周与之七国故事!”
范增道:“如此,将军欲王何地?”
项羽道:“亚父多智,知天下形胜,何地可成王业?”
范增道:“关中形胜,山河四塞,易守难攻,沃野千里,且天下大乱,未及于此;武王伐纣,始皇一统,皆由此地而起;且秦都咸阳宫殿恢宏,有王者气,王业之基莫过于此,然则将军难王关中,将军可知?”
项羽负手踱步,道:“一则怀王有约,先入关中者王之;二则降章邯之际,已立其雍王;三则新安杀降,多为关中男丁。”
范增道:“是也,将军毁约而王关中,必与列国诸侯有隙,新安杀降,秦人亦多怨之;然则关中非比其他,若怀王毁约立将军而治关中,列国诸侯怨之者乃怀王,沛公尤甚!将军或可得关中!然老夫思之,怀王必不许!”
项羽道:“若怀王不许,则籍不可用强,然则不可令刘季王关中,亦不可令他人独据之,可依分王楚地之计。”
范增道:“将军明断!沛公入秦,约法三章,秦人大喜而附之,不可王关中,亦不可不王之,然其志其气,可另立偏远封闭之地,巴蜀之地远而险,且为秦地久矣,亦可称之关中!”
项羽道:“善!”
范增道:“分立关中,立之者须不可凝其国力,如此关中各国皆存,无一国可独据关中,秦灭六国故事将不复焉!”
项羽道:“陇右扼巴蜀咽喉,需得良将以备刘季!”
范增道:“章邯虽败,然其灭陈胜、破定陶,可称良将;将军已谅之,降之时立为雍王;新安之事,首过乃章邯降诸侯而使秦军赴难,秦人必怨而不附;可令之王咸阳以西,将军以为如何?”
项羽道:“关东诸将不可王关中,司马欣、董翳类章邯,可分立三秦,然咸阳不可留!”
范增道:“可行!而今六国皆已据故地,复立国祚,将军若夺而王之,诸侯皆恐,民心不附!且齐地多山,燕地偏居,赵地贫瘠,魏韩四战之地,皆不可成大事!”
项羽道:“如此说来,仅余楚地?”
范增道:“西楚九郡,千里之地,北据中原,南控江水,东临大海,一马平川,自白起破鄢郢,楚民多迁此地;既已略定分楚,将军可有其地!”
项羽道:“夺怀王之地而王之,诸侯恐不服,难免祸患!”
范增道:“楚地仅此富庶,南楚自为秦地,民多逃之,地广而人稀,不足成王业!然则尊怀王而据西楚,不可夺楚之名,国名王号,不可为楚。”
项羽道:“若诸侯合纵攻我,将何如?”
范增道:“诸侯旧地复国,若尽得旧地,励精图治,必国富兵强,即使不攻我,亦为大患,何计可使列国势弱?”
听到此处,项羽突然起身,仰天大笑道:“亚父一言,我心顿悟,随我西向入秦诸将,不可不封,正当其用!”
范增道:“将军已有谋略?”
项羽道:“若夺六国而封诸将,六国迁至他处,必生内乱,地狭而多战,国力必弱!”
范增笑道:“此计可用!”
项羽弯腰靠近范增,道:“亚父仍怨不杀刘季乎?”
范增立刻收起笑容,白眼相对,没有说话。
项羽道:“还请亚父致信怀王,言明旧约之事,若不许,则依计而行!”
范增道:“好,既知怀王不许,老夫仍愿代笔!”
项羽道:“如此说来,我等必归楚地!”
范增道:“如此,臣倒想起屈子之《橘颂》,将军可知?”
项羽笑道:“亚父当知籍少时学文学剑皆不成,请亚父教!”
范增闭眼吟颂道:“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
项羽端起酒爵,一饮而尽,念道:“受命不迁,生南国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仿佛意犹未尽。
范增道:“咸阳既不可留,将军意欲如何?”
项羽道:“焚而烧之,不留片瓦!”
范增没有说话,惊恐的看着项羽。
项羽转身去往后帐,依然念道:“受命不迁,生南国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