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可以把温暖送入耳鼓的，然后直入心底珍藏，经过时光细密的筛子过滤，至今还可以拿来慰藉自己的，就是好声音。
　　 美好的声音，是可以一辈子不忘的，就像长在耳鼓，时不时地就冒出来，温柔地伴着我。
　　 我从小是在呵护的声音里长大。从小我就是个病恹恹的孩子，那时医疗条件很落后，人活得很可怜，不管头疼脑热，母亲都要把我背在身后，在正房厅里，围着磨道转圈。母亲不说马上好，就学着小猫的叫声，“喵喵”两个音符，居然被母亲哼出了旋律，睡在母亲的背上，母亲的后背就是我的温床，那种温度，至今还热敷着我的前胸。那是我听到的最好的声音。我没有摇篮，母亲的后背就是我的摇篮，“喵喵”是我听到的最让我可以静静入睡的摇篮曲，也是愈疾的特效药。
　　 母亲的声音并不夸张，但让我记住。考上社办高中时，那日，母亲站在院子里喂鸡，满院子的“咕咕”声，村上的人来通知我的母亲，我考上了高中，但没有通知书。
　　 “我就觉得‘咕咕’唤鸡吃食就是好兆头。”母亲把消息告诉我，最后的话就是这句子。她不会用华丽的修辞来表达儿子有出息的心情，带着宿命的想法，让我一下子搂住了母亲的脖子。她说，攒够了鸡蛋，早准备着这一天呢。
　　 母亲一向喜欢准备着，这一次没让她失望。“早准备着这一天呢”，成为我一生追求美好的动力，生怕让母亲白白准备了。
　　 母亲离世早，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令我无比失落。母亲离世，终年的话，我没有听到。匆匆从远方赶回，母亲嘴唇紧闭，瞑目无言。我想听到母亲弥留之际的声音，再怎么孱弱不清，再怎么断续不成句子，再怎么微弱含混，哪怕我得到她的“唇语”，事后放大她的声音，都是温暖的。但这些都成了永远的不可能。堂妹转述说，别怨妈不能陪着，读书人的出息，到底是要离开妈。
　　 从小就是母亲的“跟屁虫”，母亲走一步，我就牵着母亲的衣角。母亲懂得我。一个“出息”，成了我人生奋斗的目标。别辜负母亲说出的“出息”两个字，一生随我，遇事我问自己，有点出息吗？我不知怎样跟母亲汇报，有时候要自我检讨，没出息，母亲会嗔怪。多么美的声音啊，温柔的两个字，就像一盏温酒，醉着我，也醒着我。
　　 父亲是冷静的人，不轻易发出赞叹的声音，遇到大事，总是冷静地给我指点。那年，我从供销社的岗位再度回乡，因为我不是正式职工。这种理由，是谁都无法安慰我。父亲可以。他说，那窗户纸，从里面用一根手指头捅破，外面的天就大了；从外面捅破，里面就黑咕隆咚的。有点坎儿就得过。太阳捅破了黑暗，才有天亮。
　　 哦，那张纸，是心纸。别说世间人情如纸，自己贴上的一张心纸，自己都无法捅破，对自己用力，那么难。别人帮你捅破，真得感谢人家。以后回味，才破解了父亲的话。而且我在一篇文章里，还对父亲的话做了发挥。人生是一个江湖，江湖就是一张纸，捅破了什么秘密也没有了。撬开心瓣的一个缝隙，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没有那个窟窿，阳光透不进。
　　
　　 二
　　 门口的邻居，也把好听的声音送给我。我常常想到曾经在家乡的点滴，尤其是那些邻居的音容笑貌，那么亲切熟悉，宛若昨日。隔壁的六母，是我唯一每次回村子必去看望的老人。我问自己为什么？太多的故事，因六母而鲜活起来，故事的开头，总是“六母说”。七八岁那年，六母说，怀儿（权作我的乳名），是能打天下的孩子。
　　 那时，我理解是六母在说打架，可是我打架总以失败告终，常常落荒而逃。
　　 那时真不知“天下”为何物。更不知六母如何给出这样一个判断。一生倒没有打什么天下，倒是在广袤的天地间，不断行走。六母是鼓励，还是断定？六母早就作古了，我无法求取她的本意。这壮行的声音，那么好，那么美，那么铿锵，充满期待，我不敢在天地间停下脚步，踏步不前，就是打一个踉跄，都会觉得辜负了六母的一片期待之情。
　　 有一个声音，让我铭记了一辈子。我曾在高中毕业后，干了一样让知道我的人都觉得是“惊世奇闻”的事，是从高耸的石岛山往山下用小推车推石填海建港，只为了挣大钱。午间，我蹲踞在一所房子的一角，啃着玉米饼子，那户人家“吱呀”打开门，问一句“你这小子，怎么就干啃饼子！”递过一碗水。
　　 那声音也真好，充满了责怪，仿佛是亲人，或者前世有缘。那段生活，我回忆起来，最暖的是那句嗔怪的话，还有那碗水。
　　 如今，如果我遇到那些进城的民工在房角啃着干粮，我也想上前嗔怪他们，我真的就那样做了，楼面贴保温层时，我和妻子就把几包咸菜分给他们。我觉得不是对接我的过去，而是老了必有的情怀吧。
　　 身边妻子的声音，总是带着嗔怪，但我习惯了，听出了那种为我骄傲的声调。走上教书的路，一生平淡，妻子说，整天在教室转悠，你不觉得无聊，我真佩服你。我喜欢“佩服”两个字，是在为我加油。
　　 晨曦微露，清寒伴随，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载着一个教书人往太阳升起的地方赶。我把这当成了诗意，我在诗情画意中。
　　 最美的声音应该和职业相关。晨曦里，我有一个很大的魔盒总会发声。我任课的两个班，那是37年从未蒙尘的魔盒，每天早晨，孩子们悦耳的诵读声，带着各种声调，仿佛是一百根琴弦在弹奏，直击我的耳鼓。我背手在诵读声中漫步，不必听清音节，不必管是男声还是女声，就当是晨曦里的交响曲，一弹，满教室都是生动的音符。这是我职业里最好的声音。退休之后，深夜入梦，我常常在这种声音里，踌躇着，徜徉着。
　　 最有水平的声音，给我日后的教学带来了启迪。小时候，带着刚刚学步的女儿去她的姑姑那。记得，那是寒冬，我和女儿在一条地堰下等车，无聊了，便吟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几句诗，女儿上学居然告诉同学，是她爸爸的诗。回家哭着说，同学说我说得不对。老师说，那是有爸爸情怀的人写的。这声音，穿透了几千年，找到了一线联系。我真佩服那位老师，“爸爸”和“有爸爸情怀的人”是两个概念，混淆了，孩子不懂得，但有“爸爸”两个字，就是一声呵护。教育的智慧，不在于教育者拥有多少无可比拟的丰厚知识储备，在于是否具有一腔呵护孩子成长的情怀。如今女儿在大学教书，我不知遇到同样幼稚的问题，她会怎样回答，是否懂得“情怀”两个字的深意。
　　 声音虽不华丽，但透着情调。晚年的妻子更能唠叨。我们上楼的速度如蜗牛，腿脚不利索了，我说，老了。妻子说，不然怎么叫“慢慢变老”。她少说“陪你”两个字，我觉得是有意漏掉的。
　　 平凡的声音里带着温度。远在陕西科大求学的外孙女，好像再远也在姥姥的怀中。躺在床上仰视字幕滚动——“有雨”，她马上微信发出——出门带伞。我说你都啰嗦到陕西，啰嗦太可怕。外孙女一个“嗯”字。距离不再远，几个字就铺了一条路，传递着温情。
　　 每当孩子从远方放假回到家，不管的什么季节，妻子都是一句，快歇歇，马上熬饭。一点没有新意啊，简直是老生常谈，外孙女居然说，太诗意了！她的诗意就是温暖。
　　
　　 三
　　 最美的声音，并不是多么华丽，多么动听。最美最好听的声音，常常被我们忽略了，甚至充耳不闻。出门时，母亲一句叮嘱——吃饱着，别让自己饿着。有妻子的男人，离家关上门的一瞬，妻子总说“早点回家”。遇到伤心失意的时候，朋友会来到我们的面前，说一声“没什么大不了的”，或者简练地只说“没事的”三个字。因为他相信你，还有下一次的好运好转。遇到路人，踩了脚，一句“对不起”，化解了多少纠缠。其实，太多的时候，父母，亲戚，朋友，甚至是陌生人，话不多，声音也很简单，但他们从眼神里释放出来的善意，从脸上泛出的理解表情，都是最美的，最好的。即使没有声音，我们也仿佛听得见内心的发声。不要索取一句道歉，不要希望他如何，善意，让此时无声胜有声。
　　 我的身边就有最美的声音。冬天了，雪大路滑，楼拐角背阴，楼下的老李，总站在那抽烟，遇人就说一句“路滑，小心着点”。我都怀疑他不是为了找个地方吸烟，而是专门来做义务提醒人。一句普通的话，一声温暖的提醒，让人在寒冬里感到一身的温暖。
　　 美的声音带给生活以色彩。和女儿女婿视频。开头几乎一个模式，问一句“我爸挺好吧”，我说是不是看了那块电影《都挺好》，才学着说的，他们无语。我知道误解了他们，因为这是他们内心发出的最美祝福声音，是最深情的问候。
　　 一个声音可以在时空传递，并不消声。和我大学的老班长视频，他还是那句话开头——挺好就挺好。然后重复我们最喜欢说的那句话——好好奋斗。这是他给所有同学的激励语。其实他奋斗的结果并不如我们，也许他想从我们这里找到奋斗者的最好答案吧。“好好奋斗”，多么好的声音，多么铿锵，就像四个字的“诗经”句，可惜我不会舞蹈，否则我要为四个字曲谱舞蹈。
　　
　　 四
　　 美好的声音，对病患者而言，胜过良药。人生不能不面临疾病的折磨和威胁，在病患面前，哪怕是一个有歧义的字，都可能给病人致命一击。所以，医院保持安静，不能有杂音，我想可能是这个原因，我们走在医院的走廊，都是蹑手蹑脚的。
　　 我的一个学生，做了医生，她的话，往往让人听了很惊悚。她总是说，记住，你即将死亡，应该在XX年之后……
　　 这话让人感到跌入深谷，又从幽谷起死回生，弹上了高地。在生死的选择上，没那么容易！这是生命的箴言警句，也是最沉重的声音，这声音总能唤起一个病人再继续爬行着的本能和激情。
　　 起初，我理解很肤浅，以为就是老生常谈，不要去看重那些相对于生死都无所谓的东西，诸如荣誉，利益，身份……其实不是那样。因为后面的“XX年”给人的是一个惊叹号，让人兴奋得不知如何回答。
　　 我做了手术，两个月后去她的诊所。劈头就是一句，活过来的人，就不会怕死。要死，再等15年。我说，等不了。她说，15年后，你的退休金，全归我，签个合同吧。
　　 病人对数字是敏感的，我屈指一算，耄耋之后，那是我要想的日子吗？她的话，一点温度都没有，冰冷的，可冷的外壳是不堪一击的，内核里是高温，燃烧了生命的希望。
　　 其实，我也喜欢说点让人震撼的话。
　　 我的恩师“福海”先生，六年前动了手术，是肺癌切除。半年了，腹部一直间歇作痛。我知道这种情况一般是手术后遗症。福海先生一直捂着肚子，说老疼。我说，疼吧，还得再疼二十年。
　　 福海先生半天脸傻白，无以言对。身边的老者斥我大逆不道，敢在恩师面前妄言无忌。
　　 我说，恩师是教语文的，数学肯定不好，小学水平啊。
　　 恍然大悟。抱住我，摇着我，一句话激起了情感的波澜。他说，再疼二十年，就是99岁了。祝福的话，谁说都没味，只听“怀才”说。
　　 真不敢乱说了。再遇到，我还是用“老师好”，“早安”“再见”等平常问候语。福海先生总批我，教语文的，说话那么没有味。
　　 空屋四壁可回音，幽谷深山可传声。四壁有响应，山谷有过滤。好听的声音，总能得到同样的回音。
　　 曾经有“中国好声音”，唤起一代代人最美的音乐记忆；如今江山文学再寻好声音，唤起我们最美的感情，为温暖而歌，为时代而鼓，好声音，永远是可以回荡时空的旋律，会经久不息。
　　 好声音犹在耳，耳朵就是一部不老的留声机，存储着那些温暖的声音。
　　 留住好声音，以为前行的力量吧，好声音就是一只号角，就是夏日里的一瓶清凉液，就是冬日里的一把火。
　　
　　 2023年4月1日原创，2023年6月1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