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香·芒种】柿树林,老柿树(散文)
一
儿时的记忆中,距离不太远的姥姥家,村后沙土岗上有一片柿树林。
林子不是很大,也就几亩几分地的光景,可柿树不小,主要为十几棵古老的大柿子树,因此被称为柿树林。林下是黄沙细土,加之离村子较近,人来人往,禽畜也常常光顾,所以地上基本长不出荒草,林地显得有些瘠薄。旱天,黄沙松散洁净,哪怕和衣躺下来打个滚,也不怕弄脏了衣裤,雨天,黄沙如滩如板,赤足走进去,不粘不陷,舒爽的感觉非常惬意。
靠南边近村最大的一棵柿树下,建有两间低矮小土屋,里面有用破砖头支起的简易木床,土屋门前就是打麦场。每遇收获季节,土屋就作为看护晒场人的住所。平时,屋里锁着一些场院用的工具,且大多残破简陋,但忙时依然要派上用场。土屋十分简陋、破旧,看样子已历经了多年风雨,墙体粗糙斑驳,如同柿子树饱经风霜的老皮。
小屋正面对开两扇木半条门,尽管看起来一脚就能踹破,但依然常挂一把大铁锁,维持着小屋可怜的尊严。后三面土墙上都开有小窗,窗口是用竖插的三五根木棍做窗棂。若探头张望,里面的东西一览无遗,藏不住任何秘密。闲时小屋基本不住人,所以即使门窗不牢,也不怕被人偷盗,因为里面的东西,在农村司空见惯,农人们谁也不会私自拿来居为己有,锁也就是形式。
土屋的东侧是麦草垛,这是生产队时期,冬季必须储存的牛饲草,虽不值钱,但相当宝贵,附近村子也大底如此。麦草垛顶几乎挨上了柿子树平伸出的一个枝,树枝就像一只苍老的大手,罩护着这堆麦草。
在农村,麦草垛的堆放比较讲究,此代表着一村一队可以显摆的荣耀,也代表着庄稼人的素质和技术。哪个生产队的麦草垛大、堆的漂亮,不仅彰显了这个生产队的收成很好,也说明了这个生产队社员们有不错的素质。保护好麦草,可使队里的那几头老牛,一冬饲草无忧,若不小心失火或霉变,那就是大事。麦草垛上粗下细,锥顶大帽,规整正圆,远远望去像个大蘑菇,这样的垛法,不必担心风吹雨淋而坏了饲草,同时也具有一定的美感,又给柿树林增添了一些灵趣。
小屋门前的大晒场中,有几个青石大碌碡,有的表面磨得精光,有的半留着当初凿下的沟槽,也有的明显一道裂痕,但依然完整结实,这些都彰显着年代久远和历史沧桑。农闲时,碌碡木框一般被卸下,收归到场屋中,光秃秃的大石碌碡,被随意地各处散放。常常有的被人掀翻竖起,这大概是成年小伙子们较劲比力气,年少的孩子根本掀不动,只能在晒场中推着滚动,进行无聊的玩耍,当然很费力气。
不是收获季节,晒场一般空闲,整个地面硬实、光洁、平坦,像一个大大的农村人做煎饼的鏊顶形,下雨时不积水,常年不生草,甚是显得宽敞和明亮。如此地场,在农村可是青少年们学习骑自行车等非常理想的地场,同时也是公社放映队偶尔下乡放露天电影时的首选。届时,会聚来附近三乡五村的年轻人,挤满整个场院,连带着柿树林里,甚至柿树上也有观众。
柿树林和晒场不知存在了多少年、多少代,由于离村子近,又有宽敞的地方可以玩耍,有场子有树林,所以那里也是孩子们的乐园。记得我每次去姥姥家小住,都要和表哥表弟们去树林中玩耍,在场院上游戏。无论春夏秋冬,无论阴晴雪雨,我们总能在那里找到童年的快乐,玩得不亦悦乎。
这十几棵老柿子树,是姥姥家祖上留下的遗产,现分属姥姥族中的几家分支,我姥爷名下共有三棵。也就是这三棵柿子树,年年结下很多金黄的甜柿子,这在上世纪物资匮乏,农村孩子们都特别稀罕水果的年代,对儿童时期的我们有着无比的诱惑和魅力。
柿子树非常高大,大到树身需要我和表哥两人手拉手才能合围,也显得十分苍老,老得树身、树皮上沟沟壑壑,有着很多疤痕和瘤包,就像姥爷饱经风霜的皮肤和越来越多的老年斑。有两棵树身上朽出了孔洞,里面黑乎乎地看不到底。表哥说:“里头住着一条大蛇,有锄把那么粗,吐出的信子半尺长,不小心停落附近的小鸟,曾被它一口吞下。”表哥的话我深信不疑,害得我每次来玩,都尽量远远躲开,心存难以言喻的胆怯,但却从没见过大蛇从树洞中爬出,到底是真是假早已成为故事。
大多柿树的老根都怪怪地突露出地表,弯弯曲曲的像条龙。树根拱起的部分千奇百怪,没有一处雷同,有的可当坐骑,有的可作屏障,有的被我们当做“打仗”的工事,模仿电影中进攻和防御的场面。更多时候,是表哥把羊拴在树根上,再胡乱弄些草或树叶,这样我们可以无忧无虑地疯玩半天,同时表哥也完成了放羊的使命。
这些老柿子树,栽于何年何月?连年迈的姥爷都说不准,据说是姥爷姓氏的先祖,自山西迁居来此地时亲手种植,估约算下来至少将近三百年。岁月沧桑,日月轮回,在这三百年的历史中,老柿树到底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见证了多少人情世故,谁也说不清楚。可我们只关注每年大红柿子成熟,可以一饱口福。
柿子树夏天遮下满地阴凉,秋天结下累累硕果。秋天柿子即将熟时,舅舅都会接我和哥哥去姥姥家小住,那黄中透红的大柿子,在秋风树叶飘零后,像挂满枝头的红灯笼,而且越来越红透,越来越亮丽,仿佛空气中都飘满了丝丝的甜香。
秋风携霜,四野苍黄,柿子也是喜欢秋天的。老柿树在秋天亮出最美的笑脸,骄傲地展现着一年的辉煌。把一年来吸取的天地灵气,把来自老黄河的滋养,全部转化成精华,注入果实中,给人间奉献出一道美丽且实惠的风景,也给年少的我们带来最美好的奢望。
传说柿子树原是黄河母亲送给大海的礼物,它最早生长在远方的黄土高原,泽被着那里的众多儿女,后因天灾人祸或桑田变迁,黄河母亲看实在难以养活更多的儿女,就带领他们向下游迁徙。待快到下游近海的地方时,也许是黄河儿女们不堪忍受长途跋涉的疲惫,也许是看中了这里地广人稀,水肥草美,就主动停歇下来,开始扎根定居,慢慢开枝散叶,同时也把给大海的礼物种在了这里。
今人都知道,山西洪洞大槐树是华夏民族之根,因为它见证了古代大移民的悲沧历史,成为一种寄托乡愁的标志和情怀,至于移民们带去的柿树种,由于历史忽略,知者不是很多。尽管如此,黄河中下游常见的百年老柿树,依然流露出民族与柿子树的情怀,延续着老黄河源远流长的根脉。
柿子树喝惯了黄河水,离不开老黄河,黄土地上的人自古受惠黄河母亲乳汁的抚养,自然不愿远离。一代又一代,人在黄河两岸繁衍,柿子树在黄土大地上生生不息,人呵护着柿子树,柿子树为人类奉献出最甘甜的柿果。人与自然几百年的和谐相处,互惠互利地相伴着悠悠岁月,共度历史沧桑。
二
据姥姥家的老辈人传说,他们先人迁来此地时相对晚些,当时这里还有一条不小的河。许是古黄河故道,或是黄泛归统时遗忘的岔流,总之,河水时清时浊、时急时缓,与老黄河的脉息仍然藕断丝连。姥姥家先祖在河阳黄土岗下定居后,接着就在黄土岗上栽下了这片柿子树,几百年过去了,柿子树长大成林,族人繁衍成村。一年又一年,河流日渐枯萎,留下大片黄沙摊。后来黄沙地渐渐被拓垦,沧海终于慢慢变成桑田。
柿子树越长越大,族人越来越多,柿树林成了姥姥村子的地标,族人对柿子树的情感也越来越深。夏秋天气闷热时,不少人铺一领苇席与老柿树共眠,老柿树用它那庞大的身躯为人们挡风遮露。冬冷春寒时,老柿树舍下身上的老叶和枯枝,为族人送来温暖,赞助了人间烟火。最直接和实惠的,莫过于每年结下满树大柿子,为族人的生活增添了一些喜悦与甜蜜。
柿子品种全为当地人所称道的“磨盘大柿子”,此品种不单个大、味美,而且含糖量极高。自然成熟后,软得像个红气球,可爱的像个娃娃脸。揭开蒂部的柿盖,一口气能吸光里面浓稠的蜜汁。往往我来不及细品,一连吃几个还不满足,但口舌久久留香,一直甜到心底。
柿子与当地常见的时令鲜果,桃、梨、杏等都不同,柿果不易腐烂特别耐放,大半熟的柿子摘下来,越放越软、越晒越甜,一直可存放到寒冬,甚至到过年来春。柿果也轻易不自行掉落,哪怕在树上完全熟透,待到秋叶落尽、寒霜初起时,柿子依然挂在枝头,像一个个火红的灯笼,特别映眼入目,远远望去像片霞云降落在柿树上。
解放后全国实行人民公社,各村耕地划为集体公有制,不知什么原因,柿树林仍属于姥姥家族的私有,只是它怀抱的晒场,及周边的田地,全归属为他们的生产队。每年麦收晒场大忙时,柿子还没到成熟季节,柿树高大如伞,青绿的小果伴随着浓密绿叶,遮下满地荫凉。在晒场上劳作的人和牲畜,累了、热了、渴了都会来树林中乘凉歇息。林中间有一口小土井,顺手打上一桶新水,喝一口满嘴甘甜,沁心的凉爽、最能降燥退热和消除疲劳。
就他们生产队来说,社员们几乎全是姥姥家族的人。中国的天下历来是分分合合、合合分分,新中国成立后,历经土改、合作社、大跃进、人民公社等运动,附近村很多老树林大多被砍伐,进行改耕造田。姥姥家的老柿树之所以保存下来,大概是因族大人多,地域相对偏远的因素,总之,这片柿林算是特别幸运。
柿子,谐音世子,家族有柿树,代代有传人。柿树预示着家族人丁兴旺,儿孙满堂,姥姥家族人都认为柿子树是吉祥树,寄托着他们家族的兴旺和希望。除非自然死亡和不可抗拒的因素,族人是决不会随便处理掉他们的柿子树。
柿树为大型落叶乔木,寿命很长,特别耐旱、耐寒、耐贫瘠,即使很是苍老,依然年年挂果,这种品性极像生活在黄土地上的农民,他们世世代代坚守在黄土地上,特别肯吃苦耐劳,与世无争,更是勤俭诚实,宽厚包容。
冬夏寒暑,岁月沧桑,近三百年的岁月,在时间的长河里,也许是短短一瞬。但姥姥族中的柿树已送走了几代主人,柿树尽管长寿,也显然到了晚年。人生短促,却能生生不息,柿树寿长,也逃脱不了自然法则。几百年来,柿树林记录着人间的风云变幻,林中的老井,更见证了姥姥家几代人与柿树林的情缘。
冬春浇水,夏秋施肥,这些自不必说,族人们早把先祖留下的柿子树,视做家族中的宝贵财产,无论天旱水涝,都精心呵护着这片柿树林,无论兵荒马乱还是艰难岁月,柿树献出的累枝硕果,都能带给族人一些安慰和甜蜜。
老柿树记得,有些事情主人无能为力,它也无能为力,同为天地间的一介普通,只有尽心,尽力和忍受,却难以进行反抗与争执。
它记得清中期时,老黄河突然发怒,洪水冲开一个大决口,那时的柿子树们还年轻,看到了一夜之间,面前一片汪洋,水面上漂满了杂物和人畜尸体。亏得柿树林居于两县交界处少有的一块高地上,面前洪水波涛滚滚,脚下接纳了一批又一批的遭灾者。这一年柿子树倾尽了全力,拯救了很多百姓,为此也失去了半数的同伴。
清末,满清王朝的龙气开始衰败,外国列强乘机瓜分中国,臣民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艰难的生活激起各地民团风起云涌,老柿树经常陪伴着来此练拳的人,见证过因受“巨野教案”影响,后来被官府追杀的义和团人。
老柿树惯看春花秋月,历经风霜寒暑,矗立于天地之间,佑护着它的族人,也见证着历史。民国时期军阀混战,各个派系争权夺势,互相争战之时,多次发生拉锯战。老柿树同居于行政区域边缘的普通百姓一样,无奈地今天跟随属袁(世凯),明天归蒋(介石),后天又受治于汪(精卫),其间还必须忍受着日寇和乱世土匪的骚扰。
通观中国几千年的社会发展史,任何时代的更新或改朝换代,最苦的都是平民老百姓,他们甚至付出血的代价,成为无辜的牺牲品。几遇天灾,几经战火,老柿树虽没被战火所吞噬,却也没能保全它想要保护的人。很多年前,姥爷的两位族兄,正是在柿树林中被抓了壮丁,万幸的是俩个人最终都保住了性命。后来一个投诚参加了八路军,积极打鬼子除汉奸,参加了共产党,解放后留在省城为官,成为人民的公仆。另一个却是几十年无音信,家中的老母亲每年都存下一罐甜柿子,直到望穿双眼也没盼到儿子归来。
在族人们渐渐认定他或许在战争中死亡,而不再抱有希望时,没想到改革开放,海峡两岸开始融冰后,有一天海外突然寄来了一个包裹。打开包裹,里面是一缕华发和几个证件、衣服等,看照片族人认出正是失踪的族兄。随包裹寄来的信中写到:“这是我的悔过书,也是我的临终遗愿。活着没能回归故土,死后恳请族人看在血缘的份上,在柿树林边赏我一席之地,权且埋个衣冠冢。我虽没资格要求进入祖坟,但万分期盼魂归故里……另再恳请族人,有一天两岸统一后,准许我的后辈来认祖归宗。”
世事总是难料,有时也不遂人愿,包裹寄来时,柿树林早已没有了踪影。后来听说,经过族人长老们的合议,这位客死异乡的族兄,还是被允许埋入了祖坟之侧,毕竟血浓于水,毕竟在那战乱的年月,有些路途自己无可选择。好在,祖坟地离老柿树林不远,族人给予他的归宿地也正好在原柿树林旁边,九泉之下的他,一定会得到了莫大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