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雁的故事
　　 大雁全名叫郑鸿雁，家里人给她起了个小名叫大雁。
　　 大雁是我的初中同学，我们在初中两年中始终是同桌，最后一年她转学走了。
　　 上初中时，我长得又矮又小，人送外号小矬子，自然就被安排坐在了第一排的座位，直接对着黑板。大雁比我大两岁，人也长得比同龄人高，但不知为什么老师把她也安排在头排座，与我同桌。我到现在也搞不清楚，当年班主任老师如此安排座位的用意。要知道那时候社会风气还很正，不像现在安排座位家长都得给老师送钱，那时候完全是按照大小个儿排座。大雁因为比我们同龄人岁数大，是我们班里岁数最大的，而且女生发育比较早，她不仅胸脯开始鼓胀起来，而且个头在我们班男女生中也不算矮。我想老师给她排在第一座，或许是因为她近视吧，但我却从来没有看她戴过眼镜（要知道那时我们同学中还没人戴隐形眼镜的）。但不管怎么说，一上初中，我就与大雁做了同桌。
　　 那个年代，中学生还都比较封建。啥叫封建？实际就是保守不开化，恪守着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男女生之间很少说话，即便是同桌。男女同桌不仅不说话，还往往用铅笔刀在课桌中间刻上一道很深的线，我们那时候都管这道线叫“三八线”，取自南北朝鲜之间的分界线。那个时候的男生女生守土意识非常强，一旦对方越界，就会以肘击、笔刺等方式来捍卫主权。我和大雁之间也不例外，我们也常常因为谁无意间越过了“三八线”而发生争执，甚至上升为肢体冲突。
　　 因为大雁比我大两岁，长得也比我高，所以每每发生肢体冲突时，我这个须眉都会被巾帼给干灭火，总是落在下风。有一次，我们以钢制格尺相互搏击，大雁的钢板尺直接打在了我手背上，当时就砸出了一个深坑和一道血檩子，继而血就流了出来。最后还是我们班长王建出面调停，并把我暂时安排到教室后面那里稍事安抚。
　　 其实，与大雁之间为了“三八线”越界问题而争吵实非我本意，主要是出自一种男生的自尊心。在心底里，我还是不怪大雁的，对于大雁用钢板尺打伤我手背的事，我也不记恨大雁。回家后，妈妈问起我手背上的伤，我也只是说下课玩闹时自己碰的，我不希望家长掺和到我和大雁之间的事里面。
　　 因为岁数大两岁，而且长得漂亮，发育成熟，大雁就吸引了本班男生和高年级男生乃至社会青年的恋慕和追求。我知道我们班长王建就喜欢大雁，尽管他平时显得很严肃，对大雁也从没有表现出什么特殊的地方，但我能感觉出来他喜欢大雁，而且课间总以各种理由到我座位旁边与我扯闲篇儿。我当时还很木讷，后来才知道他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总地说来，我那时候还是一个情窦未开、懵懵懂懂的小男生，不像王建那样成熟，我虽然感觉他意不在与我闲聊，却没有反应过来他那是在接近大雁。直到毕业多年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上，有同学提到大雁时，说当时班上很多同学都暗恋大雁，这其中就有王建。
　　 自从钢板尺伤人事件后，大雁似乎也不大好意思，虽然没有直接开口跟我道歉，但从她平时的表情神态中，我能感觉到她对我态度的转变。有一次，我的橡皮用完了，她不声不响地用铅笔刀把自己的橡皮一切两半，推给我一半。我不要，推回去，她就再推回来。我再往她那边推，忽然她稍微侧了一下头，给我使了个眼色。那眼色我现在还记得，其表情是复杂的，既严厉又亲切，严厉得好像瞪了我一眼，分明在告诉我别再往回送了，似乎我若再往回推送，就要惹怒她一般。而在严厉的眼光下，我感到一丝柔柔的暖意，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女孩子温柔眼波。那一刻，我似乎被她那严厉而温柔的目光给征服和融化掉了，我的心里稀里糊涂地就种下了一粒种子。
　　 我们就读的初中位于一条小街上，教室窗子对着街面，只是中间隔着整个校园操场。那个时候学生的座位相对固定，老师不仅不大给学生调座，好像也不总换组。印象中，我和大雁的座位好像始终就在临街的窗子边。记得初一下学期时，学校要翻建校园，运来很多沙土，就堆在我们教室的窗子下面。我们教室在二楼，沙土堆紧挨着一楼教室的窗台根儿。不知为什么，学校翻建校园的工程迟迟没有开工，这堆沙土也就一直堆放在那里，没有运走。我们男生课间有时候就会爬沙堆玩。
　　 某一天课间自习时，忽然教室外面走廊上来了几个流里流气的社会青年。那个年代，学校管理还不像现在这么严，常有社会青年来学校追女孩子或找男生打架，当时管这种情况叫社会青年“闹校”。我们班长觑见那几个坏小子在走廊里晃悠，就赶紧把教室门关上了。不一会儿，那几个小子就蹿到我们教室外面，趴在教室门上亮子的玻璃窗往里窥探，似乎在找什么人。这几个小子一露头，大雁忽然神色紧张地把头低下，躲在我的后面。那几个小子往屋里撒眸半天，似乎还不过瘾，有个小子撞开门就进来了。我发现身后的大雁紧张得直哆嗦。我知道这几个坏小子是来找大雁的，当时也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我忽然蹭地站了起来，冲过去，挡在门口那里说：“这是我们班教室，外人不能进！”我话音未落，就见那领头的小子猛地飞起一脚，哐地一下就踹在了我的小腹上，我当时被踹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背抵到讲台桌的侧板。幸亏有讲台桌挡着，要不我还得退出两三米呢。
　　 在我与那几个小子纠缠中，大雁已抓住时机，呼地站起来，打开那扇临街的窗扇，蹭地就上了窗台。“她在那儿，在那儿呢。”等那几个小子赶过来时，大雁已经如一只鹞鹰一般凌空一跃，从窗口跳下，落在了窗子底下的沙堆上，爬起来，嗖嗖地跑远了。那几个坏小子说了一声“追！”也一个个从窗口跃下，但毕竟还是慢了那么一步，大雁早已拐过街角不见了。
　　 第二天，大雁是被她爸爸接送上学的。
　　 我偷着问她：“昨天你没事吧？”
　　 “没事。昨天多亏你了。你被他们踢了一脚，没事吧？”
　　 “没事！咱练过金钟罩，铁布衫。”
　　 “净吹牛！不过，真得谢谢你。”
　　 “你甭客气，同桌互帮互助嘛。”
　　 “那我们和好了？”
　　 “早就和好了，你前几天不还借给我半块橡皮嘛？”
　　 “那我们再也不吵架了，好吗？”
　　 “好哇！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要！”
　　 “对了，昨天那些人是什么人呀？他们为啥找你呀？”
　　 “都是一些坏蛋，放学时他们总截我，我爸爸昨天去派出所找警察了。”
　　 过了不几天，我就听说那几个“闹校的”小混混被警察给拘留了，同时被拘留的还有我们学校初三的两个坏小子，原来他们是一伙的，就是那两个坏小子说大雁是我们学校的校花，才惹来社会青年的骚扰。
　　 那件事后，我和大雁的关系得到了彻底的改善，我们再也没有闹过别扭，反而互帮互助。她喜欢《红楼梦》，我就磨叽家里给我买了一套，我偷着送给了大雁。她还向我透露她不喜欢大雁这个小名，觉得很俗气，她偷着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嘉宝。我问她是哪两个字，她告诉我是郝思嘉的嘉，宝贝儿的宝。那个时候流行《飘》的小说，里面的女主人公就叫郝思嘉。后来，这篇小说还被改编成电影，就是《乱世佳人》那部影片，反映的是美国南北战争时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我也很喜欢郝思嘉这个人物，从此，嘉宝这个名字成为我和大雁两个人之间的小秘密，别人谁也不知道。
　　 大雁这个人性格挺不合群的，在班里没有与她要好的女生，也没有所谓的闺蜜。我一直以来也挺自卑的，在班里总是挨欺负。这样一来，我们同桌之间的友谊便显得更加珍贵。
　　 我和大雁的关系越来越好，但我发现她与班长王建则似乎越来越别扭。王建与大雁打小就认识，他们俩的妈妈是同事，小的时候就总在一起玩儿。没想到初中还分到了同一个班级。王建父亲是军队转业的干部。生长在干部家庭里的王建比我们同龄人要显得少年老成，何况他本身就比我们大一岁。我们这年级的同学多数是属猴的，王建则是属羊的，比我们大一岁，心眼就多不少，加上他本身是干部子弟，自然就更成熟些，这也是老师让他当班长的原因。当然，王建虽然比我们大一岁，但在班级里也不是最大的。我们班岁数最大的是大雁，大雁比王建还大一岁呢。听说他们在妈妈单位幼儿园时就总在一起玩儿，两个妈妈打趣，还开玩笑地给两人订了娃娃亲，玩过家家时王建和大雁也常常扮成爸爸妈妈。那时候大概是童言无忌吧，可一旦上了学，男孩女孩就开始有了禁忌，所以上中学后，很多同学都不知道他们俩曾经是儿时的玩伴儿，他们俩也刻意掩藏起曾经青梅竹马的过往。王建与大雁曾经是大人玩笑口中的娃娃亲，这我也是后来才从一个王建院里的同学那里听来的。也难怪，都长大了，小的时候那种亲密关系在初中是很敏感的。但我觉得王建似乎始终对大雁有那个意思。以前，他总是间接帮助大雁，虽然看着似乎是一种无意之举，但我能感觉到王建是有心的。可自从流氓闹校事件发生后，我发现大雁开始有意疏远王建。
　　 自从那次跳窗事件后，大雁似乎受到了启发，有时候下课铃一响，老师前脚一出教室门，大雁后脚就上了窗台，熟练地纵身一跃，就跳到窗外的沙堆上，而这个时候从教室门出去的同学都还堵在楼梯上，连二楼都没有下去呢。
　　 跳窗的便利启发了班级其他的同学，有大雁带头，自然就会有其他同学效仿。当然，效仿者都是男同学，女生是不好意思像大雁那样虎飙飙地凌空跃下的，毕竟那时候的女生还是要拘谨老实得多，不像现在的女学生那样疯张。
　　 跳窗毕竟节省了不少时间，特别是课间休息时间本就短暂，跳窗者抢占了先机，往往第一个冲进室外旱厕，而不必排大队等着先来的出来后再进去。我们班级临街有四个窗户，挨着我和大雁的窗户是第一个窗户，有半扇在老师讲台那侧，这半扇就挨着大雁和我的书桌，因此，这第一个窗户的半扇窗扇几乎成了大雁专属的跳台。我则从小就胆小，既不敢登高爬杆，更不敢从高处往下跳，我自然是走门的，为此，私底下没少遭大雁的奚落和嘲哂。
　　 但跳窗的捷径并没有维持多久，就被学校叫停了，叫停的原因是出事了，出事的人就是大雁。那天，大雁跟往常一样，下课铃一响，讲课老师刚走出教室门，大雁就拉开窗扇，纵身跃下，但只听得“哎呀”一声，我忙把头探出窗口，只见大雁倒在沙堆上，用手捂着一只脚痛苦地呻吟着，血染红了她的白球鞋。
　　 后来，我们才听说原来那天大雁跳下时脚正好落在钉尖朝上的木板上，当时脚掌被刺入两厘米深。由于钉子生锈，导致大雁的脚掌发炎化脓，更糟糕的是，那钉子伤及了脚部神经，休养大半个月后，大雁上学时还得拄着拐。
　　 就因为这事，学校不仅给了我们班主任警告处分，还严令学生不得跳窗，并把那惹祸的沙堆清走了。那时候家长不懂维权，而且大雁父母觉得毕竟是自己女儿不守校规，有门不走非得跳窗，自己家孩子过错在先，自觉理亏，加之学校给出了一部分医药费，郑家就没再提什么要求，而且觉得孩子慢慢就恢复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至于为什么沙堆里会出现那块钉子板，则是一直以来无法破解的谜。因为那个沙堆在那里已经很长时间了，同学们也是爬上爬下地在那里玩，一直都没有发现有个钉子板。如果之前有这个钉子板，老早就会被人发现的。再者，这个钉子板不偏不倚就埋在我和大雁那扇窗子底下，就是大雁平时跳窗的落地点，而且是钉子尖朝上埋在沙土里的，这就很令人匪夷所思了。我怀疑是人有意为之，至于是谁，我心里一直有个怀疑对象，但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也从来没有对人说起过。
　　 对于大雁拄拐上学，同学们倒也没有太嘲笑，但大雁自己就非常不好意思。我想安慰她几句，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我想等再过一段时间，她恢复过来就好了。但谁也没想到，大雁的腿却始终没有恢复到健康时的状态，虽然后来不用拄拐了，却落下了轻微的踮脚毛病，只是看起来不是很明显罢了。大雁原来特别喜爱运动，跑步，滑冰，游泳，样样行。我特别喜欢看大雁滑冰的样子，那时候我们开冰上课，主要就是滑冰，地点在红星体育场。大雁总是戴着一个毛线织的、蓝白相间的滑冰帽，戴着一个红色围脖，优雅地在冰上滑动，如同一个快速移动的精灵，美丽而炫目。但自从腿有毛病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大雁滑冰。因为到了冬天时，她的腿还没有恢复过来，自然她也就没有上冰上课。
　　 转过年，就是初二下学期了。开学前学生要到校取新学期的书，大雁那天没有来。开学了，大雁也没有来。我望着旁边空荡荡的桌椅，心里空落落的。后来，听说大雁转学了，我的同桌也换成一个叽叽喳喳的女生。但我不喜欢这个新同桌，我不能接受别人坐大雁的位子，但那又能怎么样，我无法改变任何东西，除了我的情绪。
　　 大雁转学后，我挺想她的，又没法说，也没人可说。有时候，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到她家附近转悠，希望能够“偶遇”她，但却一次也没有遇到过。后来，我听说她转到了第四十中学。于是，我就给她写了一封信，我不知道她在哪个班，就写上学校地址和年级，名字是郑嘉宝。这个名字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想她如果经过收发室时看到这封信，就会知道是我写给她的。我们学校的收发室窗户那里常年摆放一些邮递员送来的信，我想大雁他们学校应该也是这样吧，她一定会看到我写给她的信的，尽管那封信我没有落款，但我想，她看到信就知道是我写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