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窗口(小说)
前几年赋闲在家,情绪比较消沉,看周围的人和事,都是黯淡的。唯一的好处,是对周围的事物,观察得更加仔细了。譬如小区围墙边的蔷薇花,开了又谢,它们的根却只在墙跟薄薄的一层土里。又譬如小区保安,必然在一个非常准点的时间,踩着小碎步,从窗外的通道上走过,原来是小区食堂开饭的时间到了。还有小区里的一对老年夫妇,打开喇叭高分贝地轮流播放流行歌曲和传统戏曲,但是到了工作日大家都上班的时间,他们却变得无比安静──原来他们只是想跟年轻人的作息时间接轨而已。
小区不大,楼与楼的间距也不算太宽。坐在客厅的餐桌前,窗外对面各楼层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二楼老太太请人装了新保安笼,然后又让自家老头探出半个身来,在保安笼的上端,整整齐齐地遮上一长条防晒的布。随后的日子里,老太太像个潜伏的特务,有事没事地踱到窗口下来,装作若无其事地东看看,西望望,其实是在欣赏她的保安笼和遮阳布。不过过不了多久,那个窗户就绝少有人开闭了。后来保安笼积满了灰尘,遮阳的布条也变得残破不堪。再后来有中年人来,把堆在保安笼里的杂物清除一空,布条更是一丝不留。最后,那个窗户忽然洞开,里面探头出来的,是一对年轻夫妻,还有他们刚刚够从窗台伸出头来的孩子。
还有一个老头,把底层的一间车库改装成杂物间兼工作室,在里面摆上从家里淘汰下来的家俱和电脑,一天到晚戴着老花眼镜在里面办公。最早的时候也没引起太多的注意,可是有一天他压低了嗓子在里面用话筒唱起歌来,五音不全全部走调不说,最后硬生生地把大家爱听的流行歌曲唱到了一听到就反胃的程度。不只唱歌,他还喜欢运动。平时有事没事,就学年轻人,在小区的道路上练习踩电动平衡车,虽说比不上哪咤的风火轮,却很有几分刚学轮滑的小孩的派头。他的老太太,头发比乌鸦的毛还要黑,身板挺得笔直,一刻不离地陪在边上。看那架势,他们得在小区千千万万年地秀恩爱下去了。
不知哪一天,我从窗口望下去,发现老头的车库空了,从此老头和老太太都不知道去哪里了。耳根清净,眼根清净,佛如此说。
而像连续剧那样,让我看最久的,是正对着我家的那个窗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家卧室的窗户口,会长时间地站着一位身材娇好的年轻女子。有时候她在窗口一站就是十几分钟,身子像雕塑似的一动也不动,只有偶尔转动的头部,才能确认她是活生生的真人。
有时候她到窗口来梳头,动作缓慢,一边梳一边向楼下张望。有时候她到窗口来晾衣服,一晾就是大半个小时,而且在晾好衣服后,还恋恋不舍地站在窗口左顾右盼,看上去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
她这样的动作一直持续了一年左右的时间。到最后,我都看烦了。因为窗玻璃是有颜色的,而且隔着窗纱,所以我不担心被她看见。
从她晾在窗口的衣服判断,她家的男人应该是上班一族,因为有很多衬衫。又或许那男的是个技术人员,在生活上缺少情调,可是却能赚到足够的钱,所以家里的女人像只金丝雀,被供养起来,可是却憋闷无比。又或许他们是租客,长年生不出孩子,所以让女方呆在家里,边调养边等待送子观音降临。
反正一天天过去,这个窗口成了“唱歌老头”之后的最大景观了。我做了很多努力,希望对此视而不见,可是都没有成功。一位女子,长发飘飘,正是花开季节,却每天做着浪费青春的事。最为疯狂的猜想都曾闪过我的脑子:难道她是被拐卖至此?可是她在窗口可以呼救啊。又或许她被威胁,才会不敢发声。可是那男的后来在窗口也露过几面,虽然没什么特色,可是一点也没有黑社会的嚣张。
于是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女子除了少数的日子,几乎无一例外地会在窗口站立张望。
直到某年春节前的一天,阳光灿烂,女子照例露着半个身子站在窗口,不同的是这一次她背对着外面。她又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到最后我都快要忍不住主动躲开了。突然她转过身来,她的胸前露出半个银色的东西。我不由自主仔细看了一眼,最后才看清那是一个老女人的头。年轻女子正在替她梳头。那个老人的脸皱纹刻得很深,一看就是从农村来的。她的头发披散开,跟年轻女子形成鲜明的对比。年轻女子一双嫩白的手,轻轻地触碰着枯稻草一样的头发。老人脸色苍老,却像一个听话的小孩,顺从地依偎在年轻女子胸前。
俩人以那样的方式,在窗口呆了很久。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一个老人。难道这么长时间,老人就住在里边?难道小俩口是陪老人来省城看病的?难道年轻女子在一直陪护老人?(那么长时间,难怪她会无聊、向窗口张望。)难道他们要带老人回老家了?
一连串的猜想,让我心底竟然生出感动。
接下来好几天,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成了那个窗口更新以后的画面。老人的脸很黑很老,女子的脸很白很年轻。偶尔年轻女子会转过头去,附在老太太耳边跟她轻声地说些什么。
到如今,又是很长时间过去了。那个窗口出来晾衣服的人,已经换了好几茬。她们都是匆匆探出身来晾好衣服,转身就把窗户拉严了,像我一样惟恐别人看到家里的秘密。
不久我也找到新的工作,生活变得匆忙而且沉重。
有几回,我站在窗口,不由自主地悄悄望向原先女子站立的那个窗口,脑海里闪现出她给老太太梳头的画面。但愿我最后的猜想是真实的。我们都是时间长河里的一粒沙。人们走过留下的痕迹,有时候丑,有时候美。我愿意自己是沉淀下来的那一粒,我更愿意看见人间的真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