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每次去曾祖母的屋子，时常会在后墙角落里，看到一只红木箱。那只红木箱在我看来非常地神秘，里边有什么，我总想着找个机会能够看个究竟。
　　 那时候，曾祖母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她住堂屋，我们住南屋。只要我路过曾祖母的屋子，就会看到曾祖母在鼓捣她的红木箱。有时候我进去，曾祖母便发现了我，于是她马上就把半开着的红木箱盖上。在盖箱子的那一瞬间，一股子水果味道就会被箱盖挤压出来，直接扑向我的面前。这些水果味道，曾多少次催促着我，向曾祖母索要果子解馋。可曾祖母并不是每次都能分给我，我觉得在她的心里，我一定是个调皮捣蛋的熊孩子。我能感觉到她谁都不提防，就提防着我一人。
　　 在那个物资匮乏，交通阻塞的年代，生在农村的孩子，如果能吃到水果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因为村子里没有卖水果的，镇子上也没有卖水果的，只有等到集会到来，或者去城里才能买到。当然山里的树上是有的，但是到了反季就吃不到了。有时候，我也期盼着曾祖母能够拥有好心情，那样她就也会主动叫我，分给我一个苹果。一口咬上去，甘甜入口，沁入心田，那种感觉十分满足和开心。
　　 苹果得到了，我并不会马上离开，我还要缠着曾祖母给我讲故事。当然大部分都是神和鬼的故事，曾祖母讲的故事既让我感到害怕，又让我感到兴奋。害怕的是，当我一个人面对黑暗的时候，那些鬼怪会不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兴奋的是那些邪恶，最终总是被正义战胜。就这样在不断循环往复中，我和曾祖母熬过了许多少个黑暗和孤独的时光。
　　 莫言先生说：“鬼怪的故事其实是美好的象征，它饱含着一个人对未知世界的敬畏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包含着文学和艺术的种子。”我想，我的文学种子，或许就是在那样的年代里启蒙和产生的。
　　 曾祖母有一儿一女，这便是我的祖父和姑祖母。对于祖父我没印象，我的父亲也没印象。听父亲说他当时只有几个月大小。父亲还告诉我，我的祖父年轻时参加了解放战争。战争结束后，转业回来就投入到家乡的水坝工程建设上。不巧的是，那年突降暴雨，祖父当时身处坝下，没有及时撤退就被洪水冲走了。几年后，姑祖母嫁到了城里。之后，曾祖父也因病离开了我们。只留下了曾祖母，她成了一个孤独的人。
　　 姑祖母隔三差五，就要来看望我的曾祖母。姑祖母每次到来，都要带许多水果和零食，当然这些都是买给我的曾祖母。只是偶尔我也能蹭到一点来打牙祭。姑祖母的到来，对于年幼的我来讲，虽说高兴，但我却不会表露恭迎客套的话，只是朝着姑祖母这一家来客不住地微笑，这就是我的最高敬意了。他们见了我也非常高兴，有时就把我叫进曾祖母的屋子，考我问题。只要我答对了就奖励我苹果或者香蕉吃，我答得多，就拿得多。我答错了，就又会引起大家的哄堂大笑。
　　 待姑祖母一家人走后，我们家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曾祖母又开始鼓捣她的红木箱，而我贪心地又去找曾祖母，我还惦记着曾祖母的那些水果和零食。可曾祖母早已将水果和零食放进了她的红木箱里，还上了锁。都说人老了像小孩，这话足实在我的曾祖母身上得到了全部印证。我有时饥饿，就去向曾祖母要苹果或零食吃，曾祖母先是给一点，若我再要，她便说没有了，便在一旁独自盘腿静坐，也不在理我。而我也不想就这样离去，还要在曾祖母的红木箱旁边磨蹭好久，期待着曾祖母的心会软下来，给我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可最终的等待，却是徒劳无功。
　　 其实，只要我不打曾祖母水果和零食的主意，她并不会嫌我去串门捣鬼。虽然那时我无法站在曾祖母的角度，去体会她和我聊天的感觉，但我体会过和小孩聊天时度过的那些欢乐时光，那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不仅可以让一个人精神富足，还可以让一个人的想象空间全面打开。小孩子的问题无边无际，用曾祖母的话说，是打破砂锅问到底。我想，那时的曾祖母和我聊天一定是有乐趣所在的。
　　 记得，是一个夏天的中午。母亲做好饭，让我去喊曾祖母。当我推开门，就看到曾祖母正在打开红木箱拿东西，她见我进来，便马上合上红木箱，生怕我看到什么。我很顽皮，看到曾祖母忘记上锁时，便偷偷地去掀盖子，无奈我的举动，被曾祖母发现了。她抢先一步，用手按住了箱子，用最严厉的声音说，没有什么吃的，要吃什么，让你妈给你去买！突如其来的责骂，我被吓了一大跳，从此，我再也不敢去触碰曾祖母的红木箱。而那只红木箱在我的心里，就变得越加神秘，但我仍然相信，里边一定有许多我没有吃过的水果和零食。
　　 时光如盛夏屋檐上方的雨水，一滴一滴，看着落下来，却不知去了何方。仿佛一个瞬间，许多个年头就悄悄过去了。我长大了，而曾祖母却苍老了。她已经看不见，听不见。气喘吁吁，走路蹒跚。即使是这样，她有时候还会喊我的乳名，说又找到了我丢掉的一些东西……
　　 一个悲凉的秋天，曾祖母病了，这场病她没有挺过去。曾祖母的后事，都是父亲操劳办理的。父亲在整理曾祖母的遗物时，他打开了那只红木箱,我见状也凑了过去，那一瞬间我惊呆了。那只曾让我朝思暮盼的红木箱里，并没有什么奇世珍宝，也并没有什么稀罕零食，除了有几个生皱的苹果外，都是一些曾祖母在生前自己做的鞋底和鞋垫,在另外一个包袱里，还有曾祖父曾经穿过的衣物，以及一枚祖父参加淮海战役时留下来的纪念徽章……
　　 睹物思人。那一刻，我看见父亲落下了眼泪，同时我也泪眼婆娑。还有什么能比得过对亲人的怀念，所带来的沉重感伤呢？我想是没有的。我十分痛恨曾经年幼的自己，是那样莽撞和不懂礼数，曾多少次想抢着要打开曾祖母的红木箱。直到此时，我才明白，曾祖母并不是一个吝啬的人，她的红木箱里并不是仅存有水果和零食，而是还存放着她这一生最珍贵的故事。她不想与人诉说，她只想默默地守候。曾祖母每次打开红木箱，抚摩那些物件时，我想，她的心情一定是复杂的，只是没人在意和懂得罢了。
　　 我的曾祖母，孤独了一生，也坚强了一生。
　　 后来我们家搬到了城里，而那只红木箱，也并没有人嫌它陈旧，它一直默默地被母亲存放在家里。里面收纳着许多我小时候的过期衣物。只是有时候，当我触及那只红木箱时，它仿佛就会产生一种特殊的魔法，不由地就会将我曾经的记忆重新开启。
　　 2023年7月26日，原创首发于江山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