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天的夜晚来得迟，七点多了，天色仍半明半暗。最后一抹余晖眯缝着眼，漫不经心地瞧着俗世繁华的大千世界。
　　 滨城颇有名气的紫兰饭店，一间大包间已经成为同学情谊难以割舍的聚集地，中年男女重现小时候的回忆现场。十几个白发与秃顶相间的老爷们，和七八个穿红戴绿的女人，有说有笑，频频举杯，十分热闹。
　　 “来，来，大家一起敬咱班的秀才二毛一杯。”王大明站起身来，举着酒杯，高声提议道。
　　 “对、对、对，当年咱班的墙报都是二毛办的。啥词来着？哦，图文……并茂，图文并茂。”班花周涵附和道。说这话时，周涵坐在椅子里，用胖嘟嘟的手举着酒杯。她比较胖，又是赫赫大名的董事长，站起来一次挺费劲。
　　 被喊作二毛的李二毛连忙起身，说感谢班长王大明，感谢周涵董事长，感谢在座的各位同学，仰头把杯中酒喝干。
　　 李二毛今年五十五岁，中等身高，不胖不瘦，白白净净的，一脸书生气。一副眼镜顶在鼻梁上，又因有点塌鼻梁，眼镜总往下滑，便不时用手向上推着眼镜。一个晚上除了吃菜喝酒，他差不多一直在忙着推眼镜。
　　 李二毛绝对是城里出生城里长大，不知道他那当产业工人的父亲，缘何给他起个颇有乡土气息的名字。虽然名字有些土，但李二毛小时候文笔就好，能写能画，从小学到高中班里的墙报、黑板报都是他一手写就。后来，读大学时，任校刊编辑，也是干得风生水起。他的小说、散文，大家都喜欢看，看得多了就管他叫作家。李二毛确实有个作家梦，至于梦想何时能照进现实，一直是个未知数。
　　 美好时光无法永留，老去的身影终将各自回家。晚上十点多钟，这场初中同学聚会终于散伙。周涵站在马路边上，扬起莲藕一般白质又比莲藕粗一圈的胳膊，叫了一辆出租车。递给司机五十元钱，说：“把俺们的大作家，安全送到家，甭找钱了。”
　　 李二毛刚要推辞，却被身后的王大明一把推进车里，“别啰嗦了，赶紧回家。”这个城市里，只要不是绕城转圈，通常打车有三十元钱足够。司机生怕那多出来的二十元小费节外生枝，还没等李二毛坐稳，一脚油门，车子一溜烟驶进幽暗的夜色中。
　　 下车后，李二毛抬头望了一眼五楼家中的窗户，看到灯光，心里有点忐忑。妻子王丽红半年前查出乳腺癌，手术切除了一侧乳房，好在癌细胞没有转移，正处在身体恢复期。按常理，李二毛应该在家照顾妻子，他却酒肉穿肠过，能不忐忑吗？
　　 李二毛原本不打算参加同学聚会，主要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彼此之间的陌生感早已印在脸上。表面上说是寻找小时候的影子，其实是彼此打量一下各自的日子，过得好的，羡慕一番，过得不好的，撇撇嘴，有人借机宣泄小时候不借橡皮擦的不满情绪，说点风凉话，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王大明左一个电话，右一个视频，再三邀请，令李二毛改变了主意，他觉得不好再推辞了，只能硬着头皮、揣着一颗忐忑的心前往。四十多年前，王大明是他们的班长，四十年后李二毛仍然习惯地听从班长的指挥。
　　 热衷于同学聚会的人，恐怕只有周涵。她小时候，人长得清秀标致，会唱歌，还会跳舞，就是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她那时最羡慕的人正是李二毛，这个平时话不多的同学，每次考试都是班级第一。周涵呢，各科考试卷子一发下来，算起总分也是第一，只不过是令人头疼的倒数第一。
　　 周涵觉得反正咋学都是拖班级后腿，索性不如唱歌跳舞，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好不容易熬到初中毕业，干脆跟着父亲做买卖，从小作坊做起，越做越大。时代的大潮潮起潮落，学历高低、文化多少都不妨碍一些人勇立潮头。现在周涵已经是华宇公司的董事长，报纸上有名、电视上有影的民营企业家。据说，还是大河区的政协委员。
　　 这样的聚会，正是周涵让同学们见证自己能力的大好时机，借机炫耀一番，展示自己的优势。整个聚会期间，周涵特兴奋，享受着众星捧月般的感觉。李二毛听邻座王强小声嘀咕，这一餐说是班长王大明请客，实际是周涵买单。
　　 李二毛晓得“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这个理，起身来到周涵身边，敬了一杯酒。除了夸赞周涵生意做得好，不敢涉及漂亮等敏感词。他非常纳闷，小时候身材苗条、能歌善舞的人，怎么会发福到这般地步？李二毛叹口气，岁月催人老，还催人肥，照比眼下的周涵，他更喜欢那个学习差、脑子笨的周涵。那时的她，眸子里闪动着清纯的光。
　　 李二毛站在家门口，舒缓下情绪，长出一口气，努力保持着不让王丽红看出喝高了的状态。掏出钥匙，利索地打开房门，见王丽红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便咧着嘴冲妻子一笑。
　　 李二毛平时话不多，但是只要略微喝高一点，就特别兴奋，话也多了，滔滔不绝。王丽红和女儿两个人是李二毛的听众，静静地听着，不多说一句话。女儿工作后，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剩下王丽红一人听他酒话连篇。王丽红专心听他唠叨，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特别留意李二毛对酒桌上女人的印象。
　　 果然，李二毛讲到了周涵。你说一个堂堂大公司的董事长，就不能先把自己的身材管理好，一身的珠光宝气，一身的赘肉臃肿……
　　 “别操那些没用的心！”王丽红不耐烦地打断了李二毛的话。她哪儿都好，就是生性敏感，又因为切除了乳房，更增添了几分自卑感。
　　 李二毛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赶紧藏起醺醺的醉意，笑着说道，时间不早了，老婆大人赶紧休息吧。
　　 见妻子回卧室了，李二毛来到书房，他有一篇新写的散文要发表。
　　 李二毛打开电脑，登录江山文学网。他是两年前经文友推荐，来到江山的，加盟了淡泊宁静社团。注册ID就是他本人大名李二毛，在江山十万多的作者群里，居然没有重名。
　　 他喜欢江山的文学氛围，只要坐在电脑前瞅着江山清雅的页面，心里就别提多舒服了。人在这种放松、愉悦的心境下，很容易放飞自我，那些灵动的文字，就像冰雪消融时的小河，清澈，甘凉，缓缓地、不间断地从李二毛心间流出。
　　 李二毛把散文《朱八奶奶》校对好，投给了社团，等待编辑编出。无意间，他瞥见社团页面上，置顶的是一篇散文《山东之大》。这是一位名叫雪飘飘的文友发表的，精品推荐，文前有一颗“红豆”标志。印象中，没见过这个名字，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点开对方的文集，发现是位新人，里面就这一篇散文。见这情形，李二毛便在心底嘀咕，厉害，第一次投稿就是精品，此人定是前途无量。
　　 忽然，总编小猪在文友QQ群里留言，为纪念江山成立十五周年，特别推出“江山•好声音”征文活动，希望各位老师踊跃参加，秀出你的风采。看完这条留言，李二毛心动了一下，来江山两年多了，有不少感悟和体会，值得一写，抒发一番感情，他决定参加这次征文活动。
　　 给雪飘飘的散文留言后，李二毛觉得脑袋有些晕沉沉的，眼睛也不听使唤了，一脸倦意地往卧室走去。好声音征文，自己是写一篇小说呢？还是写一篇散文？他还没理出个头绪，脑袋一挨着枕头，就在酒劲加困劲双重冲击下，呼噜噜进入梦乡。
　　
　　 二
　　 次日清晨，李二毛醒来后，晃了晃脑袋，感觉昨晚的酒劲消失殆尽，多少还有点神清气爽的意思。他回味起昨晚喝的“五粮液”，直在心底称赞，好酒就是好酒，不上头。唉，有钱就是好。
　　 快到中午时，李二毛的手机响了，是王大明打来的。
　　 “喂，老同学。咋样？昨晚没喝高吧？”王大明的声音透着一股热情。
　　 “没喝高，挺好的。有话直说。”李二毛在办公室外的走廊里，边走边说。
　　 “我打电话给你，就是想了解下弟妹的病情，目前如何？”王大明直截了当地讲。
　　 一听这话，李二毛有些后悔，昨晚两人聊天时，无意间与对方聊起妻子的病情。其实，也不能全怪他，谁心里不装着些苦涩之事，相反，说出来心里会更好受一点。不承想，李二毛说者无意，王大明听者有心。
　　 事已至此，李二毛觉得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强装欢快地回应道：“老哥，多谢你记挂，弟妹她目前好着呢。”
　　 “兄弟，有事别绷着，治病没少花钱吧？”
　　 “嗯嗯，是没少花钱，不过挺挺就过去了。”
　　 “二毛，哥给你找条来钱路。这样吧，后天中午，等我电话。”
　　 李二毛还想说什么，对方已挂了电话。他站在走廊里一脸蒙圈，啥来钱路，不会是贩毒吧？他知道王大明税务专科学校毕业后，一直在市地税局工作，事业有成，已经是副处长了。违反乱纪的事，这小子是断然不会做的。
　　 说起钱来，李二毛心里真是五味杂陈。他大学毕业后，一直在现在这家国企工作。前些年，企业效益挺好，奖金补贴不少拿，过年过节还有各种福利。近几年来，经济形势发生变化，企业效益大幅下滑，只能保证发个基本工资，照比以前收入少了一大截。李二毛苦笑一下，叹道工薪阶层啥时候都缺钱，钱到用时方恨少呀。
　　 滨城的傍晚十分凉快，李二毛从地铁站出来，并不打算再去坐三站公交车了。他沿着宽敞的道路，慢悠悠向家走去。王丽红所在的单位领导安排她到省城短期培训一周，今天上午乘坐高铁去往省城，这个点已经在省城住下了。
　　 李二毛不用像往常急三火四回家，烧菜做饭。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沿街走走，借机构思下好声音征文怎么写，而且不用担心坐过站。
　　 忽然，李二毛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朝着丽华大酒店的大门而去。他紧走两步，从酒店落地窗看过去，真的是周涵和王大明。当时周涵正靠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王大明在总台前，办理入住手续。片刻，王大明揣着房卡，搂着周涵，有说有笑向电梯间走去。眼前这一幕，让李二毛吃惊不小，知道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事。
　　 拐进一条小道，离家就不远了。不知道是谁这么缺德，把两袋垃圾扔在道上，白天太阳晒了半天，这时散发出一阵阵难闻的气味。臭气熏得李二毛胃里一阵翻腾，恶心得想吐。
　　 回到家中，李二毛简单吃口饭，坐在电脑前，想把“江山•好声音”征文的题目定下来。坐了大半天，一点灵感也没有，索性上床睡觉。
　　
　　 三
　　 又是新的一天。一大早，李二毛刚进办公室不久，同事老张捧着个大茶杯，就开始发表读报感言。
　　 现在的企业到底该何去何从？你看看，国家又出台鼓励民营企业的新政策，也不知道啥时候救救咱这样的国企。国家给了这么多政策，可一些民营企业偏要钻国家政策的空子，骗取国家税款。
　　 “不能说成一些吧，也就极个别不守法的民企。”李二毛笑着说。
　　 “我侄女在华宇公司做会计，那个老板让她做假账，侄女不做，老板就找茬刁难，侄女被逼无奈，准备辞职不干。”老张凑到李二毛跟前，压低声音说道。
　　 “你能确定真的是华宇公司？”李二毛满心狐疑地问道。
　　 “没错呀，老板是个女的，叫周什么来着？”
　　 “周涵。”
　　 “对，就是周涵。你认识？”
　　 “哦，不……认识，不认识，在电视新闻里见过。”
　　 后面老张还说了啥，李二毛没听进去。他想起聚会时，同学们说起小时候一件件、一桩桩的趣事。其实，这些饶有趣味的故事，李二毛早就写成一篇篇散文，发表在江山文学网上了。那个时候，吃的不好，用的也差，但人很单纯，很快乐。
　　 李二毛在《小舅的小屋》里，写他们背着家长学抽烟，喝格瓦斯酒，用火钳子烫头，王大明回家后，被他爸扇了两大耳刮子，用热水洗头，把刚烫的大波浪捋直。这件事让他们津津乐道了四十多年。他在《春游，童年的歌谣》里，写的那个阳光下美丽女孩，正是周涵。还有《大黑山散记》里不会骑自行车的周涵，偏要去爬山，害得我们一路上轮流载着她……
　　 有句俗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况且都四十年了。四十年的风风雨雨侵蚀了曾经的单纯质朴，裹挟着他们一路跌跌撞撞奔向光明，或者黑暗。李二毛掏出手机，准备把这几句话记下来，说不定以后写文章时用得上。
　　 手机一阵叮咚乱响，把正在专心写“光明与黑暗”的李二毛吓了一跳。他打开“初中同学群”，看见周涵正在嘚瑟。她说下个月要去法国旅行，先要捯饬捯饬，昨天买个包，还给老公买了件T恤。“嘀”的一声，上传一个女士包图片。李二毛看到包上两个字母，按拼音拼写应该念“驴”。接着又上传一张男士T恤图片，法国品牌，左边胸口上有一只高卢雄鸡的刺绣。有人在群里打哈哈，这是“又鸟”牌吗？李二毛也想发个信息，这T恤如果是“又鸟”牌，那个包就该是“马户”牌。想了一下，还是作罢了，他不想被无聊的话题像海草一样缠住自己。
　　 办公室里，小于正用手机外放听歌。刀郎的新曲《罗刹海市》，一字一句传到李二毛的耳朵里：“那马户不知道他是一头驴，那又鸟不知道他是一只鸡……”李二毛摇着脑袋，无可奈何，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四
　　 翌日，李二毛接到王大明的电话，说好中午在枫林西餐厅见面。
　　 枫林西餐厅地角幽僻，李二毛在导航指引下来到餐厅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钟了。正午的阳光格外刺眼，火辣辣地炙烤大地，树上的蝉一个劲地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