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满了！”三婶把牌一明。
　　 又满了，我这还差两听牌呢！心里想着便把自己的牌推倒，刚要掏钱，只见坐在对面曹家二叔眼睛一瞪：“你这个三老娘子，你咋满的？你那是俩七万一个八万！”
　　 我抬眼一看，可不是的，那一溜牌，没听呢，难道又是诈胡？
　　 刚这样想，眼见三婶一愣，随即赶紧把牌一收拢：“他妈的今儿咋地了，又差点诈胡！”接着嗔道，“你这个二老损，就你眼睛尖！”
　　 看着我和邻座已经推倒的麻将，二叔慢吞吞的：“你这个三老娘子，总捣乱，一把好牌又让你给糟蹋了，俩会儿！你看，又白搭了。”说罢，起身便要离开。
　　 三婶眼睛一瞪：“你个蔫老损，走啥？牌不玩了，待一会就不中？我看你敢走走试试？”说完朝我一眨眼，缓解一下刚才自己诈胡所带来的尴尬神态。
　　 都说人老了就会变横，今天，在寡居的三婶这又一次得到验证。但是三婶是刀子嘴豆腐心，大家都熟悉她的脾气秉性。要不，我也不会在哥姐没有空闲时到她家来打牌。凡在三婶家玩牌的人，随便哪个她都能拿捏得住。
　　 其实，三婶诈胡不是一次两次了，也难怪，都78岁的人了，能跟我这做侄儿辈分的人一起打麻将，已经很不容易了。三婶腿脚是不太利索了，可是脑子还是很好使的，虽然有时会诈上那么几把胡。每次诈胡老太太总要作势赔庄，可是我们几个经常和她一起打麻将的人哪里能跟一个快要八十的老太太计较呢？大家从没有让她赔过一次庄。
　　 “哎，老蔫，前儿个老曾头死，你上礼了么？”三婶见曹家二叔又坐了回来，主动降低了说话的腔调。
　　 “我上礼？我冲啥给他上礼？他死不死又关我啥屁事！”三婶的声调降下来了，性子慢蔫的二叔却将声调提高了好几度。乓、乓、乓，连着三炮，二叔扬起长着不长黄须的下巴，瞅着三婶，愤愤地回怼着。
　　 “妈呀，你们瞧瞧，这个老蔫王八犊子，今儿个这是咋地了，要不我赔你庄吧，都快该死的人了，哪来这大火呢？”三婶笑着逗二叔。
　　 二叔姓曹也是快八十的人了，就住在我老家的前排房子里。
　　 “哪来的火，孩子们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二叔把眼睛瞅向我。
　　 我赶紧道：“二叔，咋回事？别生气，慢慢说。”
　　 二叔看了我一眼，仍旧慢慢吞吞：“老三，那时候你忒小，以前的事儿你不知道，再者，你在外边也总不回家。”接着，三叔向我们慢慢述说着他与老曾头之间的恩怨。
　　 原来，前儿个出殡的老曾头，在文化大革命中曾是我们村最积极的红卫兵，并在村支部任大队长。曹家二叔那时也正年轻，也很爱进步，他家属于第二生产队，他总想当第二队生产队的队长，好几次向大队申请都没有通过。因为当年身为大队长的曾姓红卫兵看不上他，虽然曹家二叔当年种田赶牲口的本事不输于当年的姓曾的那位，甚至比他还强得多。听人说曹家二叔年轻时性格虽然很慢，但是总有一股子傲性，有点看不起那些只会喊口号的村支部领导们，经常在背地里说这几个红卫兵小将是嘴把式，只会说不会做。而这些话传到那几个当干部的红卫兵小将的耳朵里，自然是饶不了他的，尤其是当年的姓曾的头头。没多久他们就找了个理由，说是曹家二叔破坏生产，把他抓进了大队部，关进了一个小黑屋子里，收拾了一番。
　　 “真的抓进去了，谁抓的？”我关切地问了一句。
　　 “还有谁？那个该死的曾**呗！他妈的，他用炉钩子打我呀！”说罢，二叔摘下小凉帽，给我们看当年炉钩子在他头上留下的疤伤。
　　 是的，二叔耳朵上方有一个玻璃球大的地方没有头发。真危险，旁边就是太阳穴，我心里暗暗地说。以前，我虽然也久闻这位老曾头精壮之时以整人狠而恶名远播，但总是听说而没有亲眼见到。现在看到二叔缺了头发的地方，心里不由地发凉：炉钩子打脑袋，那该多么地疼啊！
　　 “后来呢？”我问二叔。
　　 “后来，后来他就贴我大字报，都贴到了我家厕所上，说是要把我批倒斗臭。我他妈的一个庄稼人，再臭能臭到哪去呢？”二叔嘟囔道，“他妈的，他会写，难道我就不会写？”提起旧事，二叔的黄色的脸涨得有点发红。
　　 “你也会写？”我一听来了精神，“你写了啥，二叔？”
　　 “我写啥？他拿着公家的东西给公社领导送礼，我揭发他，不过我没有明着揭发他。写的都是啥我不记得了，就一段顺口溜，我就记得其中有这两句：送的苹果是红玉，正明山的大鸭梨！写完我就半夜趁黑贴在了大队部的门上。”二叔脸上现出当年胜利的得意之态。
　　 “那结果呢，二叔？”我很想知道当时的结果。
　　 “结果，结果就是那个杂种操的被公社撸了下来。”
　　 “哎，这老曾头那时候是忒不是人”，三婶插话道：“村里大喇叭招呼你去大队，都是这样子”，说着，三婶把两只手掌放到嘴边，做喇叭状，学着当年老曾头的腔调：“曹——老——损——，到——大队——来——，公社的——有人找——”。三婶学得有模有样，那腔调，长音拖得十足，学得我们仨都禁不住笑了。
　　 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当年的老曾头，正在大队部扩音器的话筒边，一边喊话一边得意洋洋，那白净无须的国字脸上浮现着说不出来的那种坏笑。
　　 “你也听到过吧，哪回大喇叭里他招呼我不是带着那种幸灾乐祸的缺德劲？可我有的时候刚从地里跑到大队部，却连公社人的一个影子也看不到！问这个曾**，他说公社的人刚走，分明是在耍我！”一向很蔫的二叔今天不知咋了，这么激动。
　　 我心想：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又都是一个村的，当年咋就会是那么一种状态？对此，我很不理解。
　　 “缺德啊，要不他闺女咋会死的那么早？”二叔又恢复了他那慢慢吞吞的状态，恨恨地低声说。
　　 是的，前些年老曾头的女儿得了肝癌，死了，才二十几岁的年纪。这我是知道的，因为老曾头的外甥女曾经是我的学生。
　　 “哎，老蔫，你说，老曾头是不是祸害了你小姨子？”三婶盯着曹家二叔的眼睛，接着问道。
　　 “你，你，你咋知道的？谁告诉你的？”二叔连三并四，脖子上梗起的他那不大的脑袋，瞪着那出头并不浑浊的两眼，急急地问道。
　　 “哎，我咋知道的？是他自己告诉我的呗！”三婶不紧不慢地说，并且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二叔的脸，似乎在观察着二叔的脸上表情变化。
　　 老曾头祸害的二叔家小姨子？这还是我头一次听说。看到二叔瞪直的两眼，三婶慢慢地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三婶是个热心肠，村里有哪家老了人，都会请她去帮忙给死人穿衣服，然后就是帮着操持扯孝布。过后事主家会给三婶一定的酬谢。当然，曾家也没例外。她说，那老曾头临死的时候，曾家人早早地把她请了去帮忙。这老曾头头咽气前，回光返照，许是烧糊涂了，在死前讲述自己年轻时的艳事：手在空中挥舞着，嘴巴里用力地嚼着舌头，一边叫着二丫头的名字，一边含混地喊着，诸如花白光滑的屁股，白白的结实的奶子，以及他把人祸害后挺舒服之类的话语。曾老头的那番混账话语，喊得守在炕边上的儿子媳妇还有亲戚们面红耳赤，因为他喊的那些屁股光滑奶子白白的人里，不仅有二丫头的名字，还有他自己的亲小姨子。
　　 二丫头是小名，学名叫宋翠芬，是曹家二叔的亲小姨子。我过去只听人背地里说那二丫头年轻时被人搞大了肚子，但不知道具体是被谁。之后二丫头堕了胎，远嫁到东北沟帮子。听人说她前些年死了丈夫，和她的儿子又回到了关里，只是我不知道他们现在落户在哪里。曾老头的亲小姨子我也知道，就嫁在我们前村，她的儿子与我曾经同学。
　　 “缺德的东西，连自己的小姨子都不放过，简直连猪狗不如！”二叔愤恨着，他或许早就知道祸害自己小姨子的人就是老曾头。
　　 “是呢”三婶接着道：“哎呀，忒怕人啊！临死的时候，老曾头嘴巴里那个嚼啊，嘴边冒出来的都是血沫子，最后舌头都快嚼烂了才死的！枕头上流得到处都是。”三婶一边说着，一边为我们形容着，眼睛一眨一眨地，满是故事，让我们几个人听得都张大了嘴巴。
　　 我看着二叔和邻座的表情，他们一个严肃气愤，一个凝神贯注，我也努力想象着那濒死的老曾头在炕边奋力嚼舌的样子，还有他那不知是否仍旧白净的脸上的那种得意洋洋好的坏笑。
　　 “中了，别吓人了，家走！”二叔起身，板着脸，临走愤恨地冒出一句“缺德鬼！”说着，带上小凉帽，掀起门帘，走了。
　　 从三婶家里出来，骑上电车，奔向回家的路。天还是一如昨天那般的热，但上了柏油马路，边上的紫椴树为路人撑出了一道绿荫。电车骑得较快，耳边竟有了轻微的风，让人欣喜不已。想着刚才三婶麻将桌边说的老曾头嚼舌头，虽是情景着实叫人害怕，但是也提示自己尽量去做一个好人。
　　 社会就是一个大的舞台，每个人都是这舞台上的演员。角色或大或小，但只要不是那种遭人怨恨的反派角色即可。有势或无势，总要凭心做人才行，面朝朝阳，心向明月，沐君子之风，听道德之音，坦坦荡荡，修身齐家；亏心丧德之事切不可为，偷鸡摸狗之徒不可近，否则这种人总有一天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让人大嚼舌头。
　　 这样想着，电车不觉已到家属院中。